春深时节,南梁淮州隐麟基地外的桃花已谢,枝头缀满青涩的果实。然而基地内的气氛,却比倒春寒时更加凝滞冰冷。
一道明黄色的绢帛圣旨,由皇帝身旁的心腹大太监亲自带来,在一众隐麟将士压抑着愤怒与不甘的目光注视下,于校场高台之上宣读。那尖利而拖长的嗓音,字句如冰锥,砸落在每个人心头。
“......尔萧玄,受国厚恩,委以重任,本应恪尽职守,忠君报国。然尔近来行事,屡屡僭越,先有无端惊扰良臣,致朝野非议;后又闻查案多有酷烈,人心惶惶......虽或有微功,然过不掩瑕!朕心甚为失望!着即卸去淮泗幽三州一切临时差遣,交回钦赐令牌,即刻返京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圣旨的内容比之前的口头申斥严厉了何止十倍!不仅坐实了“僭越”、“惊扰良臣”、“行事酷烈”的罪名,更是直接剥夺了他总领三州谍报防务的实权,并要求交还那面象征着“先斩后奏”特权的钦赐令牌!
“即刻返京述职”------这几乎等同于押解回京受审!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所有隐麟队员双眼赤红,拳头紧握,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音,只能用愤怒而担忧的目光,聚焦在那跪接圣旨的挺拔身影上。
萧玄一身都督常服,跪得笔直。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地接过那卷沉重如山的绢帛,声音沉稳如常:“臣,萧玄,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道足以将他打入深渊的圣旨,只是一件寻常的公文。
唯有离他最近的墨九,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到极致的锐光。那光芒如寒刃出鞘,虽只一瞬,却足以令人心惊。墨九知道,都督心中绝非表面那般平静,那深海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大太监宣完旨,皮笑肉不笑地尖声道:“萧都督,哦不,现在该叫萧将军了?陛下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了。这就收拾一下,跟咱家回京吧?陛下还等着呢。”言语间的轻慢与得意,毫不掩饰。他细长的眼睛眯着,打量着萧玄,像是打量着落入网中的猎物。
萧玄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太监,那目光并无威压,却让大太监心底莫名一寒。“有劳公公稍候,萧某交代几句军务,便随公公启程。”
他的镇定,反而让那大太监有些意外,干笑了两声:“萧将军请便,只是......莫要耽搁太久才好。”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宫廷卫队稍稍放松,但那无形的包围圈依旧存在。
萧玄转身,面对台下那一张张愤懑而焦急的脸庞。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将士们的心上:
“诸位!”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目光沉静如渊,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的旨意,即为臣子的使命。萧某今日返京,尔等留守此地,职责不变!北齐亡我之心不死,谍影仍在暗处窥伺!隐麟之责,重于泰山!需更加勤勉,更加警惕,守护好我南梁北境门户!可能做到?”
“能!”台下爆发出整齐划一、如同雷鸣般的怒吼,声震四野,带着无比的忠诚与不屈的意志!这吼声冲散了校场上空的阴霾,也冲淡了几分离别的悲怆。他们不仅是回应萧玄的命令,更是立下自己的誓言。
萧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将目光投向墨九。墨九快步上前,萧玄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主要是关于基地防务、后续情报工作的衔接,以及......暗中继续调查王源、曹莽等人的罪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名单在老地方,小心‘灰雀’。京中若有异动,按第三预案行事。”
“都督放心!基地有我在,乱不了!”墨九重重抱拳,眼神坚定如铁,“京城......您千万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沉重的嘱托。他知道,京城对于此刻的萧玄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
萧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解下腰间那面沉甸甸的、刻有“如朕亲临”四字的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昔日权柄的温度,交给了那名早已等候多时的大太监。
交出令牌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被抽走了某种强大的依仗。周围似乎有细微的松气声传来,来自那些宫廷卫队,也来自那名大太监。失去了令牌,他便只是“萧将军”,不再是那个可先斩后奏、权倾三州的萧都督。
没有过多停留,萧玄只带了寥寥几名亲卫,便随着宫廷卫队和那名大太监,踏上了返回京都建康的路途。马车粼粼,驶出隐麟基地的大门,将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和那群誓死追随的部下抛在身后。
一路无话。
越是接近那座巍峨繁华的帝都,气氛便越是诡异。
沿途州府官员的接待,表面上依旧客气,但那份客气中却透着明显的疏远和谨慎,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恐惧。仿佛他是什么瘟神一般。宴席变得简陋,话语变得敷衍,就连提供的车马补给,也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淡。
各种窃窃私语和怪异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看,那就是萧玄......”
“听说在北边滥用职权,被抓回来了?”
“何止啊!我听京里来的差官说,他好像......跟北齐有勾结!”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流言蜚语,如同春日里疯长的野草,悄然蔓延,且版本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恶毒。从“行事酷烈”到“结党营私”,再到“通敌叛国”,仿佛一夜之间,他过往的所有功绩都被抹杀,只剩下这些精心编织的罪名。
当他终于抵达建康城时,那种诡异的氛围达到了顶点。
宏伟的城门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嚣。但当他的车队入城时,周围的人群似乎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充满了好奇、猜忌、恐惧,甚至......厌恶。那是一种被舆论引导后的集体情绪,无声却沉重。
“叛徒......”
“吃里扒外的东西......”
“枉费朝廷那么信任他......”
“听说他那个隐麟,就是用来和北齐传递消息的......”
极其低微的、却又能恰好让他听见的议论声,如同毒蛇般钻入耳中。
“投靠北齐,叛国求荣”------这八个字,仿佛已成盖棺定论,被某些人巧妙地散布到了建康城的每一个角落。
萧玄端坐在马车内,面沉如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但他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车厢内光线昏暗,映得他侧脸轮廓如同刀削,深邃的眼眸中,寒意凝结。
好快的速度!好狠的手段!
他人还未到,污水已然泼满全身!这背后若是没有一只强大的黑手在推动,绝无可能!这不仅仅是剥夺权位,更是要彻底毁掉他的名望,断绝他所有的退路和援手。
车队并未前往他之前在京中的府邸,而是被直接引到了城南一处较为偏僻、许久未曾有人居住的官方驿馆。美其名曰“便于陛下随时召见”,实则是变相的软禁和隔离。驿馆门庭冷落,墙皮有些剥落,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驿馆周围,明显多了许多“路过”的摊贩、行人以及巡逻的兵丁,目光时不时地扫向驿馆大门和围墙。那些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职业性的警惕和监视意味。
监视,已然无处不在。
安顿下来后,萧玄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试图联系家族。京城水深,他需要了解萧家目前的处境,也需要借助家族的力量进行周旋。
然而,派去的亲卫很快带回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淮州萧家本宅,已被朝廷派出的禁卫军以“保护”为名,团团“看护”起来,许进不许出,所有与外界的联系都被严密监控!家族产业也遭到了各种衙门的“格外关照”,频繁核查,生意大受影响。亲卫甚至无法靠近本宅,只能从旁人口中探听到这些零碎却足以拼凑出真相的信息。
家族,已然成了变相的人质!这是最赤裸裸的警告和胁迫!对方不仅要在朝堂上打压他,更要捏住他的命脉,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王源......太子党......”萧玄站在驿馆房间的窗边,望着窗外远处皇城的轮廓,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夕阳余晖中如同巨兽蛰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又快又狠,彻底将他孤立起来,污名化,并捏住了他的软肋(家族)。显然是要将他彻底按死,不给他任何喘息和反击的机会。从夺权、污名、软禁到挟制家族,步步紧逼,环环相扣,几乎断了他所有明面上的生路。
然而,他们似乎忘了。
他是萧玄,更是“孤鸾”。
从地狱归来的人,从不畏惧深渊。眼前的困境,比起当年尸山血海、孤身陷阵的绝境,未必就更可怕。他们夺走了他的令牌,孤立了他的身影,污蔑了他的名声,却夺不走他刻在骨子里的警觉、谋略和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狠厉。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乌木蝎吻发簪,指尖抚过那冰冷的蝎身和幽蓝的尾钩。发簪古朴,却隐含杀机,这是属于“孤鸾”的信物,代表着他在黑暗中不为人知的力量和身份。
黑暗中,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想把我困死在这建康城?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搅动这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