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指向另一份绘制的简易地图:“而且,这些‘贫户’申领铁器的地点,横跨三县,最远的两处相隔百里,山路崎岖,寻常脚程需一日半。可保状上的签押时间仅隔六个时辰——这意味着有人必须在暴雨之夜策马狂奔百里,中途不得歇息,方能完成两处申领。这根本不是流民能做到的事。”
楚云舒听着,嘴边噙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崔元启……好一个崔元启。”她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他这是拿我发的铁券当遮羞布,底下干的,却是洗钱逃税的勾当!”
所谓的“贫户”,不过是凭空捏造的虚户。
崔氏利用这些虚户,大量套取铁券,再以虚户名义申领铁器后迅速转手变卖,或熔铸为黑市农具,或抵押换银,层层洗白,将本该由朝廷赚取的差价尽数吞入囊中。
这不止是冒领,更是对新政的公然挑衅和破坏!
“他以为这就完了?”楚云舒的目光越过账册,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阻碍,看到了崔氏盘根错节的根系,“胃口这么大,绝不止于此。”
她当即下达第二道命令:“传老秤的弟子过来,立刻调取苏北三县过去三年的田亩册与漕粮入库记录,我要一份最详尽的比对结果!”
命令一下,整个巡按行辕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新旧档案被流水般送入一间专门腾出的议事厅,算盘声噼啪作响,昼夜不息,如同战鼓擂动。
两天后,当交叉比对的结果呈现在楚云舒面前时,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被那触目惊心的数字震得心头发寒。
白纸黑字,赫然在列:苏北三县,上报朝廷的实耕田亩,竟虚报了近半,不足总数的六成!
这意味着,每年,仅仅这三个县,就有十二万石本该上缴国库的税粮,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十二万石!足以养活两万名百姓整整一年!
就在楚云舒胸中怒火翻腾之际,一封牛皮纸包裹的密信,由沈府的内侍悄然递到了她的手中。
信是沈青梧的母亲,那位深居简出的尚书夫人亲笔所书。
信中没有半句寒暄,只用寥寥数语,便将崔氏最深层的秘密剖开在了楚云栖眼前——“虚户挂籍”。
崔氏多年来,暗中操控地方官吏,将无数兼并而来的良田,悄无声息地挂靠在各大寺庙、道观乃至官办书院的名下。
这些机构,依照大乾律例,享有“免税田”的特权。
崔氏便借着这层合法的外衣,名正言顺地将万顷沃野变成了自家的私产,既不用向朝廷缴纳一粒米的赋税,又能心安理得地收取佃户的重租。
次日清晨,楚云舒站在舆图前久久未语。
数字冰冷
“若百姓连铁犁都用不起,我们的新政便是空中楼阁。”
她转身唤来亲信,“备车。我要去苏北看看,那些‘赤贫流民’究竟住在何处。”
三日后,一支不起眼的商队进入了苏北地界。
队伍中,一个面色蜡黄、衣衫褴褛的“流民女子”,正是改换了装束的楚云栖。
她混入一座村庄,放眼望去,田间地头,触目皆是令人心酸的景象。
明明是春耕的关键时节,不少青壮年却扛着简陋的木犁,艰难地在板结的土地上翻耕。
木制的犁头早已磨损严重,每翻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效率低下得令人发指;耳边传来沉重的喘息与木轴吱呀作响的声音,像是一曲无休止的苦役之歌。
“老乡,”她走到一位正在歇气的老农身边,递上水囊,“为何不用铁犁?我听说官府正在发铁券,能换新农具。”
老农接过水囊,浑浊的眼中满是麻木和苦涩,他长叹一声:“姑娘是外地来的吧?铁器是金贵,可比铁器更要命的,是税啊!官府的税,崔家老爷的租,一层一层扒下来,交完了粮,我们手里剩下的,也就只够顿顿喝糠咽了。哪还有余钱去想那铁疙瘩?”
楚云舒蹲下身,伸手摸过那截几乎快要断裂的木犁头,粗糙的木刺扎在指腹,沾上了一层干结的泥土与汗渍,那触感粗粝而沉重,仿佛握住了千百户人家的命运。
回程途中,夜色如墨。
马车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楚云舒摩挲着那截破旧木犁,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账面上消失的十二万石税粮。
百姓吃糠咽菜,地主却坐拥良田万顷……那么,那些本该上缴的粮食去了哪里?
是被贪墨?还是……就藏在朝廷自己的仓廪之中?
念头一起,如惊雷炸响。她猛然抬头:“裴浩!”
“大人?”
“动手。”她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以铁券审计为名,怀疑有人伪造铁券骗取官府物资,即刻起,突袭清查三县所有官办粮仓,核对账目!”
一道紧急命令,如同一道黑夜中的闪电,劈向了毫无防备的苏北三县。
裴浩亲率精锐,以雷霆之势,一夜之间封锁了所有粮仓。
当尘封的仓门被撞开,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内部——
眼前堆积如山的,并非陈年旧谷,而是一袋袋颗粒饱满、散发着清香的新米!
那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稻壳与阳光晒透后的暖意,与外面饥馑的土地形成残酷对比。
数量之巨,远超账面库存。
仓吏当场吓得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不等用刑,便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是……是崔家老爷……崔家老爷让小的们这么干的!他说……他说这些米是留着‘备荒’用的,不能上报……”
八万石!
整整八万石未入账的新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藏匿在朝廷的粮仓之中!
所谓的“备荒”,不过是崔氏随时准备用来调控粮价、甚至是以“赈灾”为名收买人心的私产!
当夜,巡按行辕高阁之上,风雨欲来。
楚云栖舒凭窗而立,手中那张宽大的“水泥纸”上,用最醒目的红笔,写下了一行大字——《江南赋税革议案》。
而在标题之下,是九个力透纸背的朱批:
就在这九个字落笔的瞬间,她心头忽如明镜开光,过往所有账目、人情、田册、税律如星图般自行归位,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前所未有的治税之网——三位一体,环环相扣。
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因她的决意而悄然成型……
功德池中,原本平静的金色光晕剧烈漾动,一缕缕更加璀璨的金纹,正在缓缓凝结、成型。
楚云舒抬起头,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望向遥远的北方,那座帝国的权力中枢。
“盐铁是刀,税,才是根。”她低声自语,声音却带着金石般的决绝,“这一刀,我要从江南的烂根上起,一直砍到御前!”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滚雷如万马奔腾,碾过苍穹。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裴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垂手而立,等待着最终的指令。
他能感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由他眼前这位看似单薄的女子亲手掀起。
楚云舒缓缓转身,将案上刚刚写就的七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函交到他手中。
“天亮之前,我要这江南七府,每一块田都有主,每一粒米都入册,每一个人都在籍!”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如刀锋出鞘:
“这一刀,不止砍向崔家,更要斩断百年积弊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