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堂内,药香依旧。
顾辞刚送走一位老病患,正准备去后院翻晒药材,惊蛰便带着一脸急色匆匆走了进来,将一封带着清冽药香的信件双手呈上。
“顾大夫,这是我家王妃给您的信,嘱咐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顾辞微讶,接过信。
指尖触碰到那质地优良的纸张时,心头莫名一动。
他道了声谢,待惊蛰离去后,才走到窗边,小心地拆开火漆。
信上字迹清隽挺拔,一如露柚凝其人。
内容简洁明了,先是客气地问候,随即切入正题——靖王腿疾巩固期需人接手,恳请他代为诊治一段时日。
信中提及他之前的基础,言辞恳切,理由充分。
顾辞的眉头微微蹙起。
将靖王殿下的治疗交由我?这绝非寻常安排。
以露柚凝的性子,若非真有不得已的缘由,绝不会将自己亲手治疗的病人,尤其是身份如此特殊的病人,假手他人。
更何况,那位靖王殿下……
他脑海中浮现出时清屿那张冷硬俊朗,却每每在看到他时隐含不悦与审视的脸。上次在汤饼铺,阿依莎公主那番招揽,恐怕更是让那位王爷看自己不顺眼了。
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王府压力,还是……身体有恙?
信中提到她需“调整”,这含糊的说辞让他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他想起上次见她,虽清冷依旧,但眉宇间似乎比以往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妃近日……身体可好?”他抬眸,看向惊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惊蛰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嗫嚅道:“王妃……王妃只是有些劳累,歇息几日便好。”
她不敢多言王府内务,尤其是墨渊斋那令人窒息的气氛。
顾辞心中了然,不再追问。他收起信,对惊蛰温和一笑:“回复王妃,顾某明白了。明日我便过府,与王妃商议交接事宜。”
惊蛰松了口气,连忙道谢离去。
看着惊蛰离去的背影,顾辞眉宇间的忧色未散。
他并非不愿接手,只是这背后的原因,让他不得不多想。
次日,靖王府,墨渊斋。
时清屿刚用过早膳,正心情不佳地听着福安禀报庶务,就听下人通传,顾大夫求见。
“顾大夫?……顾辞?”时清屿眉峰骤然锁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个济安堂的郎中?他怎么又来了?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门口。
就在这时,露柚凝也从东暖阁走了出来,显然也听到了通传。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看了时清屿一眼,便对福安道:“请顾大夫进来吧。”
当顾辞那道温润如玉、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时清屿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顾辞,又猛地转向露柚凝,声音因为压抑着怒火而显得异常低沉冰冷:“他怎么来了?”
露柚凝迎上他质问的目光,眼神清澈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王爷,从今日起,您的腿疾后续巩固治疗,将由顾大夫全权负责。顾大夫此前对您的病情已有了解,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时清屿的预感应验了。
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被背叛的刺痛、巨大的失落以及无法掌控局面的恐慌,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全权负责?”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重复,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在露柚凝和顾辞之间来回扫视,“本王准了吗?露柚凝,谁给你的权力,擅自决定更换本王的医官?!”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震怒,整个墨渊斋正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福安吓得腿肚子发软,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消失。
连侍立在露柚凝身后的惊蛰,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露柚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弄得一怔,随即,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还是这样,永远只会用权势和怒火来应对问题。
“王爷,”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太后懿旨,命臣妾就近照料王爷病情。臣妾身为医官,有权根据病患实际情况与自身状态,选择最有利于治疗延续的方案。
如今臣妾需暂停施针,请顾大夫接手,正是为了不负太后所托,确保王爷贵体得以完全康复。此乃医者本分,亦是职责所在,并非擅权。”
她将“太后懿旨”和“医者本分”抬出来,有理有据,堵得时清屿一时语塞。
顾辞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时清屿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敌意与怒火,也看到了露柚凝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坚定。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露柚凝身前半步,对着时清屿拱手一礼,语气不卑不亢,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
“靖王殿下,王妃娘娘信中所言,俱是出于对您病情的审慎考量。顾某虽不才,但定当竭尽全力,依照王妃既定的方案,为殿下巩固治疗。还请殿下以凤体为重,允许顾某尽绵薄之力。”
他看着时清屿,目光坦然,仿佛在说——王爷是信不过顾某,还是信不过王妃的判断?
时清屿看着顾辞站在露柚凝身前那维护的姿态,看着露柚凝那冷淡而决绝的表情,胸口的怒火与酸楚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
她早就想好了要抽身,甚至连接班人都找好了!
而他,像个傻子一样,还在为昨夜她那一瞬间的眩晕而担忧,还在想着如何缓和关系!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最后的理智淹没。
他死死地盯着露柚凝,那双凤眸中翻涌着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冷的嗤笑。
“好。”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寒意,“既然王妃安排得如此周到,本王……岂有不从之理?”
他不再看他们任何人,猛地操控轮椅转向内室,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回荡在死寂的厅堂中:
“福安,送客!至于顾大夫……日后诊治,直接去偏厅,无事,不必来墨渊斋主院扰本王清净!”
看着他那决绝离去、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孤寂与怒火的背影,露柚凝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顾大夫,后续便有劳你了。相关的医案和注意事项,我稍后让惊蛰送去济安堂。”
顾辞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模样,心中无奈更甚,温声道:“王妃放心,顾某明白。”
露柚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墨渊斋的这一场治疗交接,就在这样充斥着无声硝烟与冰冷对峙的局面下,仓促落下了帷幕。
而它所带来的余波,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