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歇,山谷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雨后草木特有的芬芳。昆仑秘境已然随在劫居士及众人前往永恒国度而消散于无形,只留下这片原本就存在的、灵气相较于秘境核心稀薄许多,却依旧清幽宁静的普通山谷。远处,几只不知名的山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为这片静谧增添了几分生机。
况天佑眼中的银色已然褪去,恢复了深邃的黑色,如同古井寒潭,望不见底。他静立原地,身姿挺拔如松,望着秘境消失的那片虚空,久久不语。风拂过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带着湿润的凉意。那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惊天动地的悲恸,只有一丝如烟似雾的、沉淀了千年风霜后的怅惘与释然。与养母况清璇跨越千年的短暂重逢与最终别离,像一道温暖却短暂的光,照亮了他冰冷了太久的心房,也彻底了却了一桩深埋于时光尘埃下的因果。这份情感复杂难言,有慰藉,有空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已了的轻松。他守护了该守护的,见证了该离去的,前路虽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心是定的。
马小玲站在他身侧,一袭驱魔龙族的劲装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伴,如同过去无数次并肩作战时那样。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中那份无需言说、也无法尽数言说的情绪波动。无需任何言语,她的存在本身,她身上传来的驱魔龙族特有的温润灵力气息,便是对他最好的慰藉与支撑。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指尖传来坚定的力量。
“他们……会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良久,马小玲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承载了太多离别情绪的沉默。她的目光转向不远处,那里,完颜不破与岳银瓶正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在劫居士留下的几卷散发着古朴沧桑气息的昆仑典籍,以及那枚作为信物、隐隐流动着清辉、内蕴玄奥纹路的玉佩。
他们的神情专注而郑重,指尖拂过那些以特殊墨迹书写的古老文字时,动作轻柔而虔诚,仿佛在触碰一段沉睡了无数岁月的历史,又像是在确认一份足以压弯脊梁,却又甘之如饴的责任。岳银瓶的侧脸在稀薄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双曾饱含家国忧思与战场杀伐之气的眼眸,此刻沉淀下来,只剩下坚定与清明。完颜不破则将一部以特殊丝线捆扎、封面呈暗金色的厚实古籍小心拿起,那正是《皇极经世书》的昆仑注释卷。此书不仅包含了原典的推演天地之妙,更增添了历代昆仑先贤对此书的参悟与批注,其中蕴含的天地至理与时空奥秘,深邃浩瀚,难以测度。仅仅是捧在手中,便能感受到一种与天地共鸣的微弱震颤。
况天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在劫居士将道统托付给他们,是明智之举。他们已超越家国恩怨,勘破生死情仇,心性之坚韧,远非常人可比。此地虽非昔日秘境,灵气稀薄,却也正适合他们摒除外扰,潜心修行,以此为基础,重立昆仑门户,将这份守护之心传承下去。”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只是,此卷《皇极经世书》连同注释,非同小可……未来某日,或许会因缘际会,流落尘世……命运在秦朝望仙台与此次朱仙镇接连受创,必然蛰伏更深,难保不会借此蕴含无上天机之书,在未来布下我们难以预料的暗手。”
他语气沉凝。作为从未来重生而来,亲身经历过前世种种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知晓《皇极经世书》在未来的关键作用,以及其最终会落入天逸先生何有求手中,并引发一系列惊涛骇浪的必然性。此刻亲眼见到此书的源头注释卷,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宿命般的感慨,同时也带着深深的疑惑——此书究竟会通过怎样的方式,何种曲折的途径,最终流入民间道家,并辗转落到何有求之手?此书的现世,或许本身就意味着命运的触角,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时间的脉络之中,开始编织新的罗网。
马小玲闻言,神色亦是一凛。她已完全融合马灵儿留下的核心记忆与部分力量,更从况天佑平日零星的透露以及自身对命运的感知中,知晓此书在未来可能掀起的巨大风波。“此书既是无上机缘,亦是莫测隐患。只希望银瓶和不破能凭借昆仑秘法,暂且将其妥善封存,莫要让其过早流入世间,徒增变数。”她轻叹一声,深知因果循环,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完全阻挡。
“因果自有其轨迹,强求反易生偏颇。我们能做的,唯有顺势而为,在关键时刻拨乱反正。”况天佑微微摇头,将目光从《皇极经世书》上移开,转而看向她,语气缓和了些许,“岳雷和其他幸存将士既已由银瓶他们妥善安置,寻得隐秘之处休养生息,延续岳家军忠魂。此间诸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连续应对瑶池仙桃引发的僵尸灾劫、意识界中的因果了断,再到昆仑秘境的开启与消散,即便是他这完全觉醒的变异盘古血脉,拥有近乎无限的潜力,也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与能量。那不是肉体的疲惫,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历经漫长岁月与激烈动荡后的一种倦怠。
马小玲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握着他臂弯的手紧了紧,传递过一丝温暖坚定的力量,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了些:“是啊,你这天地间最大的‘变数’,此番将宋朝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总算是暂时风平浪静了。不过,”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愫,“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况天佑转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时光的阻隔:“现代……”
“嗯,”马小玲点头,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依恋,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时空。我的战场,我的责任,还有……‘你’,都在未来。”她提及“未来那个他”时,语气带着一种极其独特的温柔与笃定,那是一种超越了时空界限的、对同一个灵魂本质的确认与守候。她已得到并彻底融合了马灵儿留下的核心札记,知晓了更多跨越千年的因果纠缠,更深刻地明白,自己与眼前这个承载了更多记忆与力量的况天佑,以及未来那个与她相识相守的况天佑,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线上的投影与延续。这份联系,是任何时空都无法斩断的宿命。“而且,札记留下的记忆与力量浩瀚如烟海,我也需要返回安静的环境,耗费时日,才能彻底消化融汇,方能应对未来更大的挑战。”
况天佑深深地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要将她此刻的容颜、她眼中的每一丝情绪,都牢牢刻印在灵魂的最深处,用以抵御接下来近千年孤寂时光的侵蚀。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一切小心。宇光盘之力虽强,穿梭时空亦非易事。”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别,没有山盟海誓的承诺,他们之间的情感,早已在无数次生死与共、跨越轮回的并肩中淬炼得坚不可摧。他们是彼此在无尽时空乱流中唯一的坐标,是无论身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能凭借灵魂感应到的唯一归宿。
马小玲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冲破云层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周遭因离别而带来的淡淡愁绪,明媚而耀眼,带着驱魔龙族独有的飒爽与坚定:“你也是。这千年……保重。”她不敢说“等我”,因为她知道,等待对于他而言,将是何等漫长的煎熬;她也没法说“尽快”,因为时间的流逝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一句“保重”,蕴含了所有未尽之言与最深切的关怀。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神色转为肃穆。体内浑厚的法力开始如江河奔流般运转,周身泛起纯净而耀眼的金色光芒,那是马家灵力与时空之力交织的辉光。她自怀中取出那枚蕴含着神秘时空之力的宇光盘,将其托于掌心,口中念动玄奥咒文。随着咒文的响起,宇光盘光芒大盛,一道稳定而深邃、边缘流转着奇异符文的光门在她身后缓缓凝聚、浮现。光门之后,是现代都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模糊景象,与此刻宋时的山林清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况天佑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始终锁定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被那金色的光芒完全吞没,彻底消失在光门之中。那光门在马小玲身影消失后,又维持了数息,才如同涟漪般缓缓荡漾、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空气中,只余下她身上那淡淡的、独特的馨香,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思念,萦绕不散。
山谷中,仿佛瞬间空寂了许多。只剩下况天佑一人,以及不远处仍在低声商议、规划着如何在此地建立根基的完颜不破与岳银瓶。
岳银瓶似有所感,抬起头,快步走了过来。她手中托着一枚不过寸许大小、通体莹白、刻画着昆仑特有云纹与心印的玉符,玉符内部仿佛有灵光缓缓流动。“天佑大哥,”她将玉符递上,语气诚恳,“此乃以昆仑秘法炼制的传讯玉符,依托此地残存灵脉与我等心神相连,更融入了一丝永恒心锁的共鸣特性。他日若有所需,或欲寻我等踪迹,只需以心神激发此符,无论天涯海角,只要尚在此界,我等皆能心生感应,知晓方位。我与不破已决定,就在此地,以师尊所传秘法,结合昆仑典籍中的记载,尝试引动地脉,构筑结界,重建一个属于我们的、隐于世外的昆仑秘境,静心修行,守护道统,以待天时。”
况天佑接过玉符,指尖触感温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玉符之中蕴含的并非任何防御或攻击性的力量,也非预警邪祟之能——以他变异盘古血脉的感知,世间能悄然接近而不被他察觉的邪物几乎不存在——而是一种极其纯净、稳固的灵魂共鸣与远距离联系之力。他点了点头,没有推辞,将玉符郑重收入怀中:“重立道统,前路漫漫,非一日之功。珍重。”
完颜不破也走了过来,对着况天佑郑重地拱了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之间,早已无需过多客套。
况天佑再次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扫过这片即将孕育新生的山谷,随即转身,步履沉稳而坚定地向着山谷出口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独却决绝的意味。
就在他即将踏出山谷,身影没入外部山林阴影的一刹那,两个身影如同本就存在于那片光影之中般,毫无征兆,却又无比自然地出现在他的身侧,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此刻才被凡俗的眼眸所看见。
一人身着看似朴素、实则细节处蕴藏玄奥的古朴长袍,面容俊朗,眼神深邃如同包含了宇宙生灭,嘴角挂着一丝仿佛看尽红尘万丈、却又带着几分兴味的淡然笑意,正是僵尸真祖将臣。另一人,身形窈窕,面容却如同笼罩在一层不断流动、永不定型的薄雾之后,模糊不清,气息空灵缥缈,近乎于“无”,正是代表“迷茫”的五色使者红潮。她安静地立于将臣身侧,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只是本能地趋向于场中最为强大、也最接近本源的存在——无论是将臣,还是况天佑。
“回去了?”将臣开口,语气平淡自然,如同相伴多年的老友间随意的问候,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况天佑脚下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疑,仿佛对他们的出现早已心知肚明,甚至本就预料他们会在此刻现身。他喉间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将臣自然而然地与他并肩而行,步伐节奏与他完全一致。红潮则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默默跟随在两人身后,不近不远。
“接下来,有何打算?”将臣目光随意地扫过路旁的草木,语气依旧闲适。
况天佑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层峦叠嶂,暮色渐合,广袤的中原大地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苍茫而深沉的壮美。历史的长河依旧在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地奔流不息,带着无数的悲欢离合、阴谋阳谋,滚滚向前。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这片天地间流动的细微气机,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遍历万载沧桑后的洞明与隐藏在平静下的坚定力量:“随处走走。看看这人间,在命运无形阴影的笼罩下,还能自发地演绎出多少出乎意料的故事,又能孕育出多少……值得守护的微光。”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将臣耳中。此刻他眼中银色已敛,但那属于变异盘古血脉、拥有“秩序定义”潜能的本质威压,早已与他整个人的气息融为一体,不显山露水,却深沉如海。
将臣闻言,嘴角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正好。我对这人间即将重新上演,或正在酝酿的几出‘旧戏新编’,也始终抱有几分……观察的兴致。”他的话语意味深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山川河流,落在了江南那烟波浩渺、传说纷纭的西湖之畔,又或者,是其他某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之地。
况天佑没有追问,只是默然前行。红潮依旧如同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伴影,无声地跟随。
三人一行,就这样离开了这片刚刚见证了秘境消散、道统传承、挚友离别与新生活开启的山谷,再次踏上了那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每一步都可能牵动未来因果的漫长游历之途。时代的车轮在他们身后轰然作响,命运的阴影于无声处悄然蔓延,编织着更为复杂诡谲的罗网。而新的故事,新的波澜,新的挑战与守护,已然在这片古老土地的各个角落,随着时光的流逝,悄然滋生,等待着登台亮相的时刻。前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