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汝水霜浓烟浊,私窑如毒瘤蔓延滩涂。
官窑总办公仲锜攥碎仿造的冰裂瓷片。
“自由挖角?双倍工钱?”他冷笑看着私窑主赵黍不断挖走官窑技术班底,“你们所谓的市场自由,就是纵容偷盗官矿、堵塞航道、用劣币驱逐良币?”
当韩王掀开车帘,只见定陶商人用粟米换走满船粗碗,鲁国商船夹带私仿礼器。
寒冬时节,汝水两岸早已不见碧色,唯余枯黄苇丛在风中如锈蚀的矛戈,瑟瑟抖动。河面浮着一层凝滞不散的薄雾,裹挟着刺鼻的焦煤与硫磺气味,沉沉压向两岸滩涂。霜色浓重,染得滩地灰白,其间却如生了恶疮般,密密麻麻嵌着三十七座私窑。窑口喷吐着浓浊黑烟,扭结升腾,将本就阴沉的天幕涂抹成一片污浊的灰褐,日光艰难地穿透下来,在泥泞的地面投下稀薄而肮脏的光斑。
“汝阳青瓷大碗!三文一只,买十送一!走过路过莫错过喽!”
货郎嘶哑破锣般的吆喝,带着一种不顾死活的亢奋,猛然刺破河滩上沉闷的嗡鸣。他身边堆积如山的篾筐里,粗瓷碗胡乱叠压,釉面粗糙混着肉眼可见的沙粒,碗底歪歪扭扭刻着“汝阳”篆文,胎骨松脆,手指稍用力一捏,怕是要簌簌掉下渣来。几个赤膊的窑工,背上筋肉虬结,青筋暴起,正从滩涂边缘几处盗掘的浅坑里背出一筐筐颜色驳杂、明显未经淘洗的劣质瓷土。汗水混着灰黑的泥浆,在他们赤裸的脊背上犁出道道沟壑,又被冷风一激,凝成冰凉的痕迹。粗坯在窑口附近随意堆砌,歪斜倾倒,竟如一座座微型的乱葬土丘,无声诉说着仓促与粗鄙。
河对岸,北岸高台。
官窑总办公仲锜如一座沉默的礁石,兀立在砭骨的寒风中。他身着象征官匠身份的玄色深衣,此刻却沾满灰白的窑灰与煤屑,衣摆下缘溅着泥点。深秋的肃杀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脸色比河滩上的霜色更冷峻几分。他脚下的高台泥地上,摊开着一份刺目的血书。字迹凌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癫狂,是匠作曹无咎留下的。他不仅叛逃,更裹挟了三名技艺精湛的学徒一同投奔私窑,临行前,竟将一窑耗费无数心血、即将入火的“天青洗”素坯砸得粉碎!
公仲锜的脚边,还散落着几片粗糙的瓷片。他俯身拾起一片,碗壁刻意模仿官窑珍品的冰裂纹路,然而那裂痕深处,却渗出丝丝缕缕不祥的墨黑——拙劣的伪装,用墨汁浸泡伪造窑变效果。五指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喀嚓”一声脆响,那粗劣的瓷片在他掌心碎裂开来,尖锐的棱角刺破皮肤,几缕殷红混着碗片裂痕中渗出,顺着指缝蜿蜒滴落,污浊了他的掌心,也污浊了脚下冰冷的土地。
“自由……好一个自由!”公仲锜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刨出,裹挟着彻骨的寒意与压抑的狂澜,“王上仁德,废奴籍,赐自由身……可如今,这‘自由’,倒成了赵黍之流挖空官窑基石的利刃!好得很呐!”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河对岸那片乌烟瘴气的私窑群落,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污浊的烟瘴,剜出躲在后面的贪婪之心。
铁官司的小吏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身子缩进单薄的公服里,在寒风中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他觑着公仲锜铁青的脸色,声音打着颤,带着哭腔禀报:“总……总办容禀,查实了……那赵黍,是赵黍!他开出双倍工钱,外加……外加每烧一窑,抽头分红……烧窑匠班头李老火,带着他手下七个熟手……昨儿夜里,全……全不见了!河滩上那些新起的窑!粗瓷……粗瓷烂货的出货量,这个月……已经压过官窑三成了!”
“李老火?”公仲锜的眉峰骤然锁紧,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李老火,那可是官窑几十年的老人,掌握着窑火升降温最精微的“看火”秘诀,是官窑重器成败的命脉之一!他竟也……公仲锜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鼻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牙关紧咬,腮帮绷出刚硬的线条。
“赵黍……”这个名字从他齿缝间狠狠碾过,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好手段!釜底抽薪,连根拔起!他以为挖走了‘看火’的人,就能烧出真正的汝瓷?笑话!汝瓷之魂,岂是这等鼠窃狗偷能窥见的?那‘雨过天青’的釉色,是天地窑火与人心血性熬炼出来的!他赵黍,只配烧这些渗墨汁的破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在空旷寒冷的河滩上空回荡,竟一时压过了对岸私窑的喧嚣。河风卷着煤灰扑面而来,将他的怒吼撕扯得支离破碎,却更添了几分绝望的苍凉。
泥泞不堪的官道,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韩王的驷马安车沉重地碾过,车身随着坑洼起伏,发出吱呀的呻吟。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缓缓掀开了厚重的锦缎车帘。
韩王的目光,透过车厢内淡淡的暖香,投向车外这片被私窑黑烟笼罩的汝水河滩。眼前的景象,绝非奏章里轻描淡写的“民窑兴盛”,而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溃烂图卷。
对岸滩涂,私窑的矿工如同忙碌的蚁群,公然在官矿标识尚存的区域挥动简陋的铁镐,盗挖着珍贵的、专供官窑调配釉色的白坩土。大块大块未经处理的土石被粗暴地掘出、运走,挖掘产生的巨量废土和倾倒的瓷渣,毫无顾忌地推入河道。原本宽阔的汝水航道,肉眼可见地变得狭窄淤塞,水流滞缓,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各种垃圾,几艘吃水稍深的货船笨拙地卡在浅滩处,船夫粗野的叫骂和鞭子抽打的噼啪声隐隐传来。
岸边简陋的栈桥旁,定陶商贾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讨价还价声格外刺耳:“三文?赵窑主,你这碗胎厚釉粗,两文五顶天了!我这一船陈年粟米,可是实打实的好货色!”定陶商人拍打着身旁鼓胀的麻袋,细碎的米粒从破口处漏出,洒在肮脏的泥地上。他面前,私窑主赵黍派出的管事正满脸堆笑,指挥着苦力将一筐筐粗碗搬上对方的货船。粗劣的瓷器与饱含汗水的粮食,就在这弥漫着煤灰与腐殖质气味的河滩上,完成着最原始也最肮脏的交易。
不远处,一艘船头绘有鲁国徽记的中型商船正悄然起锚。船舷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几个精悍的船工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动作麻利地解开缆绳。船舱深处,几个特制的、混在普通粗陶器中的柳条箱被小心遮盖着。箱内,赫然是仿造官窑形制的青铜礼器粗坯——兽面纹方尊、窃曲纹簋……形制勉强有几分相似,但线条僵硬,纹饰模糊,胎体厚重,带着私窑特有的急功近利与粗制滥造。这些僭越礼制的仿品,将在鲁国某些权贵隐秘的宴席上,成为赵黍打通关节、换取更大利益的敲门砖。
韩王静静地看着,墨玉扳指无意识地、缓慢地转动着。车帘缝隙透入的冷光,勾勒出他下颌绷紧的线条。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幽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沉潜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意。车驾缓缓驶过这片喧嚣混乱的“自由”市场,如同滑过一片无声的废墟。车帘最终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在无序中疯狂扭动、吞噬着秩序与匠心的修罗场。车厢内重归暖香弥漫的静谧,只余下车轮碾压泥泞的粘滞声响,一声声,沉闷地敲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