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玉那番洋洋洒洒、引以为傲的“造不如买”和“国际分工”论调,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热油。堂下一些官员,尤其是一些与商贸有关的吏员,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觉得邓司长所言句句在理,道尽了经商的精髓。就连申不害,虽然眉头微蹙,觉得邓伯玉在君侯面前略显放肆,但也认为其核心观点——集中资源于优势产业(军工),通过贸易获取他国优势产品——在当前的韩国国情下,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端坐于上的牛马任,脸色却在邓伯玉的话语中,一点点沉了下去。那番在他前世耳熟能详的“比较优势”理论,此刻在这酷暑难耐的战国县衙里,由一个古代官吏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短视和致命的诱惑力。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无数后发国家被这套看似“理性”的逻辑锁死在产业链低端,沦为原料产地和倾销市场的悲惨景象。一股混杂着穿越者优越感、对历史走向的焦虑以及对眼前庸常思维的强烈愤怒,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够了!”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沉闷的县衙大堂!声音之大,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牛马任猛地站起身,宽大的紫色袍袖带起一股热风。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因这声怒喝而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的邓伯玉身上。
“一派胡言!‘造不如买’?‘各取所需’?邓伯玉!尔目光何其短浅!” 韩昭侯的声音如同冰雹砸落,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敲打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申不害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从未见过君侯如此震怒!
牛马任一把抓起案几上那个粗陋的灰陶杯,高高举起,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猛地摔向堂下的青砖地面!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灰陶杯瞬间四分五裂,碎片迸溅!杯中的残水在滚烫的地砖上嗤嗤作响,迅速蒸腾成白汽。
“看看!这就是尔等信奉的‘买’来的结果!用着这等粗劣之物!还要花着与进口黑瓷、青瓷同样的价钱!” 韩昭侯指着地上那堆碎片,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更加具有穿透力,“尔只算眼前几枚钱币的进出,可曾算过我韩国百年之国运?!”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转为一种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冷静,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向鲁国、向定陶购买廉价的青瓷、黑瓷,表面上看起来,是省了钱,是‘合算’了!然则,长此以往,我韩国的窑工技艺何以精进?我韩国的工匠精神何以传承?我韩国在瓷器一道上的‘生产力’——此词尔等或许陌生,可理解为‘制造之根本能力’——将永远停滞不前,甚至倒退消亡!永远只能仰人鼻息,永远只能被鲁人、齐人掐着脖子定价!”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每一个官员,最后落在若有所思的申不害和一脸震惊的公仲锜脸上:
“若我韩国只满足于做那锻铁、制弩的‘优势’产业,而将瓷器、丝绸乃至更多关乎民生、关乎国体、关乎一国综合实力的产业拱手让人,那么,韩国将永远处于落后和从属于他国的地位!今日买的是瓷器,他日买的可能就是粮食,是盐铁,乃至是…我韩国将士保家卫国的决心!”
牛马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寡人今日所言,尔等或许觉得危言耸听,或许觉得不合时宜!然,此乃寡人深思熟虑之国策!申相国!”
“臣在!” 申不害立刻肃然应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君侯这番振聋发聩的言论,其中蕴含的深意和忧患,让他这个以富国强兵为己任的法家巨擘,感到了强烈的共鸣和一丝震撼。
“即刻拟令!” 牛马任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寂静无声、唯有热浪翻滚的大堂内:
“第一,实施保护性关税!凡自鲁、齐、宋、定陶等地输入我韩国之瓷器、精美漆器、高级丝绸等非必需之奢侈品,课以重税!税额…至少一倍于其货值!使其在韩国境内售价,远超我自产同类之可能成本!断绝其暴利之源!
“第二,鼓励本土生产!凡我韩国工匠、商贾,能成功烧制出品质接近鲁国青瓷、定陶黑瓷者,官府重赏!赐金、赐田、赐爵位!其产品,官府优先采购!集中良工巧匠,专研瓷器、漆器、织锦等技艺!所需钱粮、物料,由国库专款拨付!寡人亲自过问!”
“第三,开放汝阳官窑!将汝阳最大之官窑划出部分窑口,作为试验新法、培养工匠之所!公仲锜!”
年轻的县令被突然点名,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臣在!”
“汝父为国捐躯,忠烈可嘉!寡人知汝在广武励精图治。这汝阳官窑试验,交给!寡人要看到成果!一年之内,若烧不出像样的黑瓷,寡人唯你是问!若能烧出媲美鲁国的青瓷…寡人亲自为你父请立忠烈祠,并擢升你为新设之‘制造监’首任监正!” 牛马任给出了极其明确而诱人的赏罚。
公仲锜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一股灼热的斗志!父亲的血仇与荣耀,韩王的信任与重托,自身的前程,都系于此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却异常坚定:“臣…公仲锜,领旨!定当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不负君侯厚望!定要烧出我韩国的青瓷!”
牛马任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的邓伯玉身上,语气冰冷:
“至于邓司长…尔之‘造不如买’、‘分工’之论,误国甚矣!好好反省!若再敢妄言此等亡国之论,定严惩不贷!”
“臣…臣…谢君侯…不杀之恩…” 邓伯玉瘫软在地,语不成句,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淹没了他。
“申相国,具体章程,由你速速拟定细则,着御史台向货值司各榷场等进出口派员清查账目,三日内呈报寡人!此为国策,务必雷厉风行!” 韩王最后对申不害下令。
“臣遵旨!” 申不害深深一躬,声音铿锵有力。他看向君侯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惊异,有钦佩,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属于法家改革者的熊熊斗志!
牛马任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重新坐回席位。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他再次看向地上那堆灰陶杯的碎片,在窗外投射进来的炽烈阳光照射下,那些粗糙的断面,仿佛预示着旧有秩序的破碎。而他强推的“进口替代”国策,就如同这酷暑中艰难孕育的新芽,能否在战国这弱肉强食的土壤中生根发芽,最终开出“韩国制造”的绚烂之花?堂外的蝉鸣依旧嘶哑,一阵裹挟着尘土的热风猛地灌入大堂,吹动众人的衣袍,也吹散了地上陶杯碎片旁最后一丝水汽。改革的风雷,已在这七月的广武城上空,隐隐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