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城，这座扼守京畿西南门户的军事重镇，此刻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的铁锈味、战马躁动的腥气，以及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紧绷。城头之上，“周”字大旗与“苏”字帅旗并肩猎猎作响，盔明甲亮的士卒目光锐利，巡弋如梭，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堆积如山，森严的戒备远胜平日。城内，往日商贾云集的繁华街市萧瑟冷清，百姓闭户，唯有大队披甲执锐的兵士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穿梭于主要街道，马蹄铁敲击青石路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城中回荡，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苏定方麾下的八万百战精锐，如同一头暂时收拢了爪牙、却时刻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盘踞于此，将京城的混乱与恐慌，死死压制在百里之外。
城中央，原澶州守备府邸，如今已临时改为北伐行辕。府外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是苏定方从亲卫中精选的悍卒，眼神如鹰，气息沉凝，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四周，连飞鸟都不敢轻易掠过。
轩辕正堂，灯火通明。巨大的北疆及京畿沙盘占据中央，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沙盘周围，一众身着甲胄、风尘仆仆却难掩彪悍之气的将领肃然而立，目光尽数聚焦于主位之上。
沈清漪端坐于主位，一身玄色宫装，未施粉黛，青丝挽成简单的云髻，仅簪一支素银凤簪。连日奔波、心力交瘁令她面色苍白，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沉淀着悲痛、愤怒、以及历经劫难后愈发坚不可摧的意志与威仪。她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座标志着京城的位置，冰冷而锐利。
她的身侧，设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赵擎靠坐其上。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遮掩了依旧虚弱的身躯。脸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丝压抑不住的、体内力量冲突带来的痛楚。但即便如此，他仅仅坐在那里，便自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沉凝气势，如同磐石，仿佛只要他在，天便塌不下来。偶尔睁开眼，眸光开阖间那一闪而逝的金色厉芒，总能让在场久经沙场的悍将们心生凛然。
阿尔丹并未在场，由挽月和胡军医在精心布置的后堂照料。小女孩虽已苏醒，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冰髓淬体”及神殿秘法对她幼小心灵造成的创伤极深，变得异常沉默寡言，时常在梦中惊悸哭醒，需要母亲时刻陪伴。此刻局势未稳，沈清漪只能强忍心痛，将女儿托付给可信之人，先行处理迫在眉睫的军国大事。
堂下，以苏定方为首，北伐军核心将领尽数在列。老将军甲胄在身，须发皆白，脸上新添的伤疤更添煞气，但眼神灼灼，精神矍铄，此刻正躬身禀报，声音洪亮如钟：
“启禀娘娘，侯爷！末将奉令屯兵澶州，已七日。期间击溃伪帝残部三股，俘获逾万，京畿以西、以南已尽在掌握。然，京城之内，情况错综，远超预期。”
他伸出粗粝的手指，指向沙盘上京城模型：“伪帝萧景锐伏诛后，京城群龙无首，已成权力真空。目前城内主要势力有三：其一，原伪帝麾下禁军副统领张焕，收拢残部约两万人，盘踞皇城及东城，试图维持秩序，但威信不足，内部倾轧；其二，乌维拜火教残余势力，由其麾下大祭司赫连韬统领，约万余教徒，据守西城神庙及附近坊市，负隅顽抗，手段诡异，煽动民心；其三，各地涌入的溃兵、匪寇及趁乱而起的豪强武装，大小数十股，占据外城及周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局势最为混乱。”
“此外，”苏定方语气凝重，“据探马多方查证，雪山神殿势力虽自玄冰宫崩塌后未曾公然现身，但其暗中活动并未停止。有多股证据表明，其‘雪隐卫’仍在京城出没，似在搜寻什么，或与某些势力有所接触，意图不明。此乃最大变数。”
堂内众将闻言，面色皆凝重。京城乱局，非一战可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涉及神秘莫测的雪山神殿，更需慎之又慎。
“城中百姓如何？”沈清漪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定方面露沉痛：“民生凋敝，惨不忍睹。粮道断绝，物价飞腾，易子而食惨剧时有发生。溃兵匪寇横行，百姓日夜惊恐。皇城与神庙对峙区域，更是十室九空，尸骸枕藉……伪帝无道，乌维妖人祸国，其罪滔天！” 众将亦是面露愤慨。
沈清漪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京城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景象，心如刀绞。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煎熬，逆贼便多一日喘息之机。必须尽快光复京城，重整河山！”
“娘娘英明！”苏定方抱拳，“末将麾下儿郎早已摩拳擦掌，只待娘娘一声令下！然，如何进军，还需慎重。强攻硬取，虽可破城，然巷战惨烈，恐伤及无辜百姓，亦会毁损帝都根基。且若雪山神殿趁机发难，后果难料。”
“苏侯爷所言极是。”沈清漪颔首，目光转向沙盘，沉吟片刻，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伪帝伏诛，逆酋乌维遁逃，伪朝法统已失。我军乃王师讨逆，名正言顺。当以此为契机，先乱其心，再摧其城。”
她微微直起身，语气清晰而果断：“苏侯爷，即刻以本宫与镇国公之名，颁布《讨逆檄文》，公告天下！檄文需明列萧景锐弑君篡位、乌维妖言惑众之十大罪状，言明阿尔丹公主乃先帝唯一嫡脉，正统所在！昭告京城军民，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擒斩首恶者，重赏！檄文抄录万份，以箭书、密探、流民等多种渠道，昼夜不停，送入京城，务使妇孺皆知！”
“妙！”苏定方眼睛一亮，“此计甚好！可瓦解敌胆，动摇军心！”
“此外，”沈清漪继续道，“对城内不同势力，需区别对待。张焕麾下禁军，多为原京师卫戍部队，可遣能言善辩之士，密会其中下层将领，许以高官厚禄，策反倒戈。对拜火教余孽，不必留情，但需提防其邪术，命军中多备黑狗血、朱砂等破邪之物，着郭放将军麾下曾与拜火教交手之北疆老兵为前锋，专司清剿。至于那些趁乱劫掠的匪寇乌合之众，”她眼中寒光一闪，“责令张焕、赫连韬限期剿灭，否则我军入城之日，便视其同罪连坐！亦可暗中资助城内百姓自卫，对抗匪患。”
分而化之，驱虎吞狼！众将闻言，皆暗自点头，佩服太后娘娘心思缜密，手段老辣。
“至于雪山神殿……”沈清漪微微蹙眉，看向赵擎。对此超然势力，需格外谨慎。
赵擎缓缓睁开眼，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神殿所图，非在世俗权位。其若插手，目标恐在清漪与阿尔丹。大军进城后，需派精锐，严密保护清漪与阿尔丹住所，布设阵法，防范诡异手段。另，可遣‘夜枭’精锐，暗中监视京城内外所有可能与神殿勾结之人的动向，尤其是……赫连韬的拜火教残部。乌维败走，神殿若欲寻替代之手，赫连韬最有可能。” 他对神殿的警惕，远超他人。
“侯爷深谋远虑！”苏定方肃然，“末将立刻去安排！抽调麾下最精锐的‘铁壁营’护卫娘娘与公主行辕，令影卫与‘夜枭’协同，监控全城！”
军事方略大致议定，众将领命，各自匆匆离去部署。堂内只剩下沈清漪、赵擎与苏定方三人。
苏定方看向赵擎，面露忧色：“侯爷，您的伤势……”
“无妨，老毛病。”赵擎摆摆手，打断他，目光转向沈清漪，眼中带着一丝深切的担忧，“清漪，阿尔丹她……”
提到女儿，沈清漪强装的坚强瞬间瓦解，眼眶微红，低声道：“胡军医说，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受损，需慢慢调养。我……我对不住她……” 话语哽咽。
赵擎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与安慰。苏定方亦是叹息一声，悄然退后几步，给予空间。
“待京城稍定，我便接她过来，日夜陪着她。”沈清漪抹去眼角泪痕，重拾坚强，“眼下，还需苏侯爷多费心，稳定军心，筹备进军事宜。”
“娘娘放心，此乃末将分内之事！”苏定方慨然应诺，“只是……娘娘，侯爷，京城光复后，这朝政……”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国不可一日无君。阿尔丹年幼，太后垂帘？还是……
沈清漪与赵擎对视一眼，神色凝重。此事关乎国本，必须慎重。
“待京城平定，再行商议。”沈清漪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解民倒悬，肃清余孽。苏侯爷，粮草之事如何？大军进城，首要便是开仓放粮，安抚民心。”
“娘娘仁德！”苏定方忙道，“粮草已从江淮紧急调运，首批已至澶州，可解燃眉之急。只是京城百万之众，恐仍不足，需尽快打通漕运。”
“此事交由你全权督办。”沈清漪授权道。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苏定方也告退离去，堂内只剩下沈清漪与赵擎二人。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沈清漪走到赵擎身边坐下，轻轻靠在他肩上，疲惫地闭上眼。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稍稍卸下那沉重的铠甲，流露出片刻的脆弱。
“赵擎……我有点怕……”她低声呢喃，“怕守不住这江山，怕护不住阿尔丹，怕……负了那些为我们牺牲的人……”
赵擎揽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我在。我们一起扛。” 他顿了顿，道，“待京城事了，我需彻底闭关一次，彻底解决这身力量的问题。否则，终是隐患。”
“嗯。”沈清漪点头，“等你好了，我们就带阿尔丹回北疆，去看看……看看铁壁关的桃花……” 她的声音带着憧憬与一丝渺茫。
“好。”赵擎应道，将她搂得更紧。
窗外，澶州城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而窗内，短暂的宁静与温情，成为风暴前夕最珍贵的慰藉。凤鸣澶州，其声已厉，下一章，将是兵锋所指，直捣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