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寂寥。
然而在黑石堡残破的营墙之内,巨大的篝火堆熊熊燃烧,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劫后余生的、带着疲惫与亢奋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劣酒的辛辣,还有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混杂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战场庆功宴的味道。
张定边带来的援军与黑石堡幸存的守军齐聚于此。
巨大的篝火旁,架着整只的烤羊、烤鹿,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
粗陶碗里倒满了浑浊却滚烫的烈酒。
士兵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
有的大声谈笑着,咒骂着,讲述着白日的惊险与自己的“神勇”,有的大口撕咬着烤肉,有的豪饮着碗中的辛辣液体……
喧闹的人声、粗犷的笑声、酒碗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战后的阴霾,点燃了属于生者的热烈。
张定边作为援军主帅,自然坐在篝火旁最核心的位置。
这位老将军须发皆白,面容刚毅,此刻也卸下了甲胄,穿着一身常服,正与几位部将谈笑风生,声音洪亮,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
祁玄戈坐在张定边下首。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左肩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外面披着一件深色的大氅,遮住了缠裹的布条。
他面前也放着酒碗和烤肉,但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端起碗浅浅抿一口,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喧闹的营地。
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更添几分深沉与疏离。
林逐欢的位置离他不远,却似乎处于另一个热闹的中心。
他依旧穿着那件青色的箭袖袍,墨狐斗篷随意搭在身后,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多了几分暖意,却依旧难掩苍白。
此刻,他身边围拢了不少年轻的将领,有张定边带来的,也有黑石堡本地的军官。
这些人白天见识了林逐欢在城头调度、毒烟中献策、甚至最后配合祁玄戈反攻的种种表现,早已收起了最初的轻视。
“世子!这碗酒,我赵老三敬您!”一个粗壮的张部副将端着满满一碗酒,嗓门洪亮。
“要不是您认出那毒烟,想出用生石灰的法子,我们哥几个早他娘的交代在城头了!您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一仰脖,碗中酒水尽数灌下,豪气干云。
林逐欢含笑端起自己面前只倒了小半碗的酒,姿态从容优雅:“赵将军言重了,不过是分内之事。况且逐欢酒量浅薄,只能以此略表心意。”
他浅啜一口,动作赏心悦目,引得周围又是一阵叫好。
“世子殿下智勇双全,末将佩服!”另一个看起来斯文些的年轻校尉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钦慕光芒。
“粮仓顶上那一箭,简直神乎其技!若非您及时射杀那狄兵头目,祁将军怕是……”他意识到失言,连忙住口,但看向林逐欢的眼神更加炽热。
“末将斗胆,再敬世子一碗!”他端起酒碗,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逐欢。
“是啊是啊!世子箭法通神!”
“还有那夜袭烧粮草的主意,绝了!”
“世子,我也敬您!”
周围的年轻将领们纷纷附和,争相向林逐欢敬酒,言语热烈,目光中充满了对强者的崇拜和对林逐欢独特气质的倾慕。
林逐欢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笑容温润,言语得体,既不居功自傲,又恰到好处地回应着每一份热情,引得众人笑声不断,气氛愈发融洽。
祁玄戈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落在那个被众人簇拥、言笑晏晏的身影上。
林逐欢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清隽,谈笑间眼波流转,神采飞扬,与白日里在尸山血海中冷静指挥、在帅帐里为他细心疗伤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本该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祁玄戈的眼底。
他看着那个斯文校尉端着酒碗,几乎凑到林逐欢面前,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光芒。
他看着林逐欢含笑接过旁人递来的烤鹿肉,指尖优雅地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因兴奋和酒精而涨红的脸,以及他们落在林逐欢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倾慕……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烦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燎原!
祁玄戈握着酒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
碗中浑浊的酒液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他猛地将酒碗重重顿在身前的矮几上!
“啪!”
一声并不算太响的脆响,在喧闹的庆功宴上本应被淹没,却奇异地让离他最近的张定边和几位老将都停住了话头,诧异地看了过来。
祁玄戈却恍若未觉。
他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一股冷冽的、带着无形煞气的寒意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紧绷,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沉沉地盯着篝火对面那个言笑晏晏的身影。
那眼神,似乎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
林逐欢正含笑听着身边一位将领说话,敏锐地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牢牢锁定了自己。
他抬眼望去,越过跳跃的篝火,正对上祁玄戈那双沉得吓人、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眸。
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也太直白。
有愤怒,有警告,还有一种林逐欢从未在祁玄戈眼中见过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强烈独占欲!
林逐欢微微一怔,随即,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避开,反而迎着祁玄戈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更加明媚、更加灿烂,甚至还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弧度。
他故意侧过身,更靠近了那个还在滔滔不绝表达敬意的年轻校尉一点,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姿态亲昵自然,仿佛在安抚一个热情的崇拜者。
祁玄戈的瞳孔骤然收缩!
胸中那股无名火瞬间被这“火上浇油”的举动点燃到了极致!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大响。
巨大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喧闹的庆功宴为之一静。
张定边皱起眉头:“怎么了,玄戈?”
祁玄戈却置若罔闻。
他死死盯着林逐欢,那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冰冷至极的三个字:
“你出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张定边探究的目光,猛地一甩大氅下摆,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远离篝火、被阴影笼罩的营帐后方走去。
那背影,似乎裹挟着冲天的怒意和令人心悸的寒意。
喧闹的庆功宴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在祁玄戈离去的背影和林逐欢身上来回逡巡。
林逐欢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眼底深处那抹促狭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几乎没动的酒碗,对着周围惊愕的将领们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诸位慢用,我去看看祁将军有何吩咐。”
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只是去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从容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无视周围无数道探究的目光,步履轻快地朝着祁玄戈消失的阴影方向走去。
墨狐斗篷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很快也融入了营地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