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吞噬了一切。
咸腥的空气变得寒冷潮湿，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钻进鼻腔。
身后，蜂巢岛的火光与轰鸣被彻底隔绝。
快船在浓雾中穿行，引擎的轰鸣是这片区域中唯一的声音。
莉娜紧紧握着船舵，她的小脸因为紧张而绷着，沾满污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雷恩就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他的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逃出来了。
但他们还没有脱离危险。
突然。
莉娜的动作停住了。
前方不远处的浓雾中，一个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艘快船，通体漆黑，造型诡异，没有任何旗帜。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船首，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蜂后亲卫队的制式服装，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面具。
是玛蒂尔达的人！
莉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去拔枪。
但在这瞬间，一股无形的、阴冷的波动，从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身上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这艘小船。
不是物理攻击，也不是霸气。
那是一种更诡异，更无法防御的力量。
莉娜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浓雾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火光。无数书籍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学者们在绝望中奔跑、倒下。奥哈拉的图书馆，正在燃烧。
“老师！”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片灼热的空气。
族人们临死前的惨叫，海军冷酷的枪炮声，世界政府官员那张宣布“罪恶”的脸……所有被她强行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痛苦，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瞬间冲垮了她的意志。
无尽的悲伤与绝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连举起枪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她跪倒在甲板上，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精神攻击。
一种极其罕见，专门针对灵魂与意志的果实能力。
这股阴冷的波动，同样也侵入了雷恩的意识。
他本就濒临死亡，身体的防御机能降到了最低点。
这股力量对他造成的影响，远比莉娜更加恐怖。
黑暗。
无尽的黑暗。
身体的剧痛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他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根断骨在互相摩擦，每一寸破裂的内脏都在哀嚎，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痛。
痛到灵魂都在颤抖。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巨大的空虚感。
为什么要战斗？
为什么要活下去？
复仇之后，又剩下什么？
未来是一片漆黑的迷雾，看不到任何方向，没有任何希望。
就这样沉沦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的意识，正不受控制地向着黑暗的最深处沉去。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缕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强行挤进了他即将消散的意识之中。
“雷恩……”
是莉娜。
一个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在熔炉室里，那个挡在他身前，瘦弱却坚定的背影。
“活下去。”
这是她消失在管道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他对她的承诺。
不能死。
我不能死在这里！
守护的念头，让他即将熄灭的灵魂，重新爆发出力量！
【不屈者角斗场】的意志，被彻底引爆！
金色的文字洪流，在他的脑海中奔腾。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濒临消散。】
【检测到强烈的求生欲与守护意志。】
【是否消耗1000点斗魂点，启动紧急维生协议：不屈之火？】
确认！
雷恩的意志在咆哮。
【协议启动。】
【斗魂点-1000。】
【当前剩余斗魂点：1900点。】
一股纯粹的、温暖的金色能量，从印记中涌出，试图修复他濒临崩溃的身躯。
但这一次，雷恩没有被动接受。
他的意志，前所未有的强硬。
他强行截断了这股流向四肢百骸的生命能量，用自己那不屈的意志，将其粗暴的扭曲、压缩、重塑！
原本用于维生的金色能量，在他的意志驾驭下，性质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内敛的“生”，质变为狂暴的“攻”！
那不再是维生的能量。
而是一股足以焚烧精神，点燃灵魂的……意志之力！
甲板上，雷恩那本已一动不动的身体，右臂竟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姿态，缓缓抬了起来。
他依旧闭着双眼，但他的“视线”，已经锁定了那艘黑船上，戴着惨白面具的身影。
就是你。
雷恩的五指，猛然收拢！
他没有冲过去，甚至没有站起来。
他只是躺在甲板上，对着那个精神能力者的方向，隔空，轰出了一拳！
嗡！
一股灼烧精神的力量，从他的拳上爆发。
它没有产生任何光和热，没有造成任何物理层面的破坏。
但它却直接撞入那片笼罩着小船的“绝望领域”，爆发出灼烧精神的能量！
滋啦——
空气中仿佛传来了什么东西被点燃的声响。
那股阴冷、绝望、让人丧失一切希望的无形力场，在接触到这股狂暴意志的瞬间，被强行冲散，飞速瓦解，直至彻底消散！
“啊——！！！”
远处那艘黑船上，戴着惨白面具的男人，突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面具，仿佛脑袋要炸开一般，身体剧烈抽搐着，直挺挺的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甲板上，当场昏死。
他的精神，他的灵魂，被这股蛮不讲理的意志之力，隔空重创！
笼罩在莉娜心头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奥哈拉的火光退去，她猛地回过神，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茫然的抬起头，正好看到雷恩那只凝聚着无形力量的拳头，无力的垂落，重新摔回甲板上。
发生了什么？
她来不及细想。
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扑向驾驶台，双手颤抖着，重新发动了引擎。
嗡——！
快船再次发出一声轰鸣，猛地提速，从那艘敌船旁疾驰而过。
船上的其他亲卫队员，还沉浸在同伴被瞬间秒杀的震惊中，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快船一头扎进了更深的迷雾，将那艘诡异的黑船和甲板上昏死的敌人，彻底抛在了身后。
引擎依旧在轰鸣，船身破开海浪，不停地向前。
***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机械的单调噪音和湿冷的风。
莉娜跪在驾驶舱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刚才那片火海，那片绝望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浑身发冷。
但她很快就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她还活着。
雷恩……
她猛地回头，冲出驾驶舱。
甲板上，雷恩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之前被【生命归还】强行修复的身体，此刻反噬的效果完全爆发。
他的体温高得吓人，皮肤滚烫。
那些刚刚愈合的伤口，在高温下再次迸裂开来，暗红色的血液混着组织液，缓缓渗出，染红了他身下的甲板。
他的生机，正在从这具身体里飞速流逝。
莉娜伸出发抖的手，探向他的鼻息。
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流，拂过她的指尖。
还活着。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一股恐惧瞬间传遍全身，让她手脚发麻，心脏骤然缩紧。
她第一次感到了如此纯粹的慌乱和无助。
冷静！
必须冷静下来！
药物，食物，淡水！
莉娜跌跌撞撞地冲回船舱，疯狂地翻找着每一个角落。
储物柜是空的。
工具箱里只有扳手和机油。
驾驶台下，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水壶。
她猛地摇了摇。
里面传来一阵晃荡声。
有水！
莉娜狂喜地拧开盖子，然而，当她将水壶倒过来时，只有一点浑浊的液体滴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半壶水都不到。
没有食物，没有药物，甚至连一张可以辨别方向的海图都没有。
没有补给，没有方向，他们被困在这艘船上，只能在未知海域上漂流等死。
而雷恩，随时都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让她浑身无力，几乎无法呼吸。
莉娜抱着那个空荡荡的水壶，身体顺着船舱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奥哈拉的学者们，在面对屠魔令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无力感。
知识……在绝对的生存危机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
时间，就在这种寂静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莉娜抬起了头。
她沾满污垢的小脸上，泪痕已经干涸，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决意。
但那不是希望。
而是属于学者的，那种面对未知时，刨根问底的偏执。
她不能让雷恩死。
她站起身，重新走回甲板，看着昏迷不醒的雷恩。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抓起自己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外套下摆，用力一撕。
刺啦。
一块相对完整的布料被她扯了下来。
她又找来船上捆绑货物用的绳子，将布料和几根从船舷上拆下来的短木棍绑在一起，搭建成一个简陋的，中间凹陷的帆布结构。
一个最原始的露水收集器。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地坐倒在雷恩身边。
白天，浓雾散去，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海。
莉娜就用那块撕下来的布，为雷恩遮挡着毒辣的阳光，自己则躲在他身体投下的狭小阴影里。
夜晚，海风变得湿冷刺骨。
她就紧紧挨着雷恩，用自己那瘦弱的身体，为他滚烫的躯体驱散寒意，也从他身上汲取不至于被冻僵的温暖。
她不断地用浸湿的布块，擦拭着雷恩的额头和身体，试图为他物理降温。
那仅剩的半壶淡水，她一滴都舍不得喝。
每隔几个小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撬开雷恩干裂的嘴唇，将几滴珍贵的淡水喂进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
第三天，水壶空了。
莉娜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每一次吞咽，喉咙都传来剧烈的刺痛。
她看着依旧昏迷的雷恩，看着他因为缺水而越发苍白的脸。
“雷恩……”
她低声呼唤着，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你答应过我的。”
“要一起活下去。”
在昏迷的黑暗深处。
雷恩的意识漂浮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痛苦。
他回顾了自己穿越以来的所有战斗。
从东海的小镇，到海军G-5支部的逃亡，再到蜂巢岛的血与火。
手刃仇敌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重放。
那股强烈的恨意，那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复仇执念，在完成使命的瞬间，就彻底消失了。
执念消失之后，是什么？
是无尽的空虚，是一种让他全身都动弹不得的疲惫感。
他失去了所有前进的动力，只想在这片永恒的寂静中沉沦下去。
复仇，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无法回避。
他找不到答案。
或许，就这样睡去，也很好。
船上。
莉娜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饥饿和干渴，让她的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不停的旋转。
她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她就会和雷恩一起，成为这片大海上两具无人知晓的干尸。
不。
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船舱里再次爬行，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
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是那把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燧发枪。
她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又在旁边的弹药袋里摸索着。
空的。
全都用完了。
就在她即将彻底绝望的时候，她的指尖，在袋子的最底层，触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坚硬的物体。
一颗子弹。
最后一颗子弹。
莉娜把这颗子弹死死攥在手里。
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是用来……自尽？还是用来猎杀可能出现的海鸟？
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轻微的水声，从船舷边传来。
莉娜艰难地转过头。
一头脑袋圆滚滚，样子有些憨厚的小型海兽，正从水下探出头，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艘漂浮的怪船。
食物。
莉娜的脑子里，瞬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用颤抖的双手，将那颗唯一的子弹，无比艰难地塞进了枪膛。
她的手臂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把燧发枪，但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举了起来。
枪口，在剧烈地晃动。
那头海兽的影子，在她的视野里，分裂成了两个，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