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神针……”
蓝花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微微发颤,药方上的每一味药材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当归、黄芪、地龙…… 这些熟悉的名字排列组合,竟与父亲刘昌友生前的处方如出一辙。
唯一的差异,是末尾添了两味她从未在父亲手稿里见过的西药成分,像是在完美的古画边缘,突兀地镶了圈现代金边。
她猛地抬眼望向斜前方的许光建,少年正低头整理着银针盒,手指捻起银针的弧度、腕间转动的力度,甚至按压穴位时食指微顿的节奏,都与记忆深处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二十年前父亲在婚礼上救人的画面,此刻正以惊人的清晰度在脑海里翻涌。
那套融合了祖传心法与独创手法的治疗术,父亲曾笑着对她说 “要等你穿上白大褂才传”,连母亲都未曾得见全貌。可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竟能将这套 “阴阳神针” 演绎得如同复刻。
火车穿行在隧洞时,车厢骤然暗下来,手机屏幕的光映着蓝花失神的脸。记忆的闸门在轰鸣中轰然洞开,将她拽回那个飘着玫瑰香气的盛夏。
二十年前的暑假,十一岁的蓝花正趴在酒楼宴会厅的红木椅背上,看新娘拖着镶满珍珠的婚纱裙摆走过红毯。
水晶灯的光芒透过层层叠叠的蕾丝,在新娘肩头织成流动的银河,周围孩童撒起的彩纸花碎像粉色雪片,粘在伴郎笔挺的西装上。
她数着新娘头纱上的水钻,忽然听见人群中发出短促的惊呼。
穿白纱的身影像折翼的天鹅般骤然倒地,珍珠头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细碎的脆响。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被冻结,宾客们的笑脸僵在脸上,红酒杯碰撞的脆响戛然而止。
“都让让!”
父亲刘昌友的声音穿透混乱的人群,蓝花看见他从主桌旁站起身,深蓝色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间那串母亲送的沉香手串。他没有丝毫慌乱,先让伴郎将新娘平抬到休息区的长椅上,指尖搭在新娘颈动脉处的瞬间,原本嘈杂的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
“取我的医疗箱来。” 父亲的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蓝花赶紧从寄存处拖来那个棕色皮箱,铜锁扣在奔跑中叮当作响。
银针刺破空气的轻响格外清晰。第一针扎在百会穴时,父亲的拇指始终轻轻抵着新娘的太阳穴,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脉搏。
蓝花数着他捻针的次数,一、二、三…… 直到第七下,父亲忽然俯身,食指沿着新娘耳后凹陷处缓缓下滑,另一只手已取了新的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耳根穴位。
“唔……” 新娘喉间溢出微弱的呻吟,睫毛颤了颤。蓝花看见父亲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随即换了更长的银针,在头部几处穴位落下。
冷汗很快浸湿了新娘洁白的婚纱,顺着脖颈滑进领口,在蕾丝花边洇出深色痕迹。
“热…… 像在火里烧……” 新娘的声音气若游丝,父亲却只是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去她额角的汗:“气血在冲淤堵,忍过这阵就好了。”
蓝花数到第二十三根银针时,新娘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安静的休息区格外刺耳:“冷…… 冰窖一样……” 父亲这时才加快了拔针的速度,银亮的针尾带着细微的血珠,在白纱布上晕开点点红梅。
“现在试试?”
当新娘扶着长椅站起身,婚纱裙摆扫过地面的彩纸时,蓝花听见父亲松了口气的轻响。
后来回到家,她趴在父亲膝头数那套银针,银柄上雕刻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这叫阴阳神针,” 父亲笑着挠她的头发,“爷爷传我的基础,我加了点自己的东西。”
“那要等我多大才能学?” 蓝花把脸埋在带着药香的衣料里。
“等你考上天京医科大学,读完博士再说。” 父亲的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这套针法讲究‘阴平阳秘’,先得把医理吃透才行。”
他还翻开泛黄的医书,指着经络图给她讲十二经脉如何绕耳而行,说耳根是 “诸经聚会之处”,扎针时要像 “摸着水流找河道”。
那时窗外的蝉鸣聒噪,母亲端来的绿豆汤在桌上冒着热气,蓝花似懂非懂地点头,根本没料到这竟是父亲最后一次给她讲医术。
一个月后,新闻里滚动播放着马航 mh370 失联的消息,父亲留在书桌上的,只有半本没写完的《阴阳神针辩证录》“你这些医术…… 是跟谁学的?”
蓝花的声音在晃动的车厢里有些发飘,许光建刚把最后一根银针放进消毒盒,闻言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窗外掠过的树影。
少年的眼神很干净,却在她问话的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银针盒锁好,金属搭扣的轻响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蓝花不死心,往前凑了凑,座椅的皮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真的太像了,你扎针的手法,开的药方…… 跟我父亲刘昌友一模一样。”
“刘昌友?”
许光建突然坐直了身子,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姿态瞬间绷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包带:“他…… 现在在哪?”
“二十年前……” 蓝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窗外的阳光恰好照在她眼角,“从马来西亚回来的航班失联了,至今没找到……”
许光建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蓝花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如此。
许光建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怎么会不认识刘昌友?这个名字刻在他灵魂最深处 —— 那是他前世的名字。
天京医科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上海人民医院的工作证、与红梅在实验室第一次约会时碰倒的烧杯…… 无数记忆碎片在此刻炸开,刺得眼眶发烫。
他记得自己在飞机上修改《阴阳神针》的定稿,记得乘务员送来的咖啡还冒着热气,记得最后看到的云层像被打翻的牛奶…… 再次睁眼,竟成了十六岁的许光建,躺在孤儿院的硬板床上,怀里揣着不知为何跟随重生的银针盒。
“你妈妈…… 还好吗?” 许光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敢问得太急,怕惊到眼前这个酷似红梅年轻时的女儿。
“挺好的,” 蓝花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的樱花图案,“退休后跟我住,我每两个月回上海看她一次。”
“那就好……” 许光建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忽然想起红梅总说他扎针时眉头皱得像小山,说等他退休了就去种一片红梅。现在红梅该六十岁了,不知道鬓角是不是也染了霜?
他有太多想问的:那本《阴阳神针辩证录》是否还在?红梅有没有再嫁?蓝花最终有没有考上天京医科大学?可这些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还不是时候。
许光建深吸一口气,将涌到眼眶的热意压下去。他得先找到前世未完成的研究数据,得弄明白那场空难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得让 “长生疫苗” 的构想真正落地 —— 那是他和红梅年轻时共同的梦想。
车厢再次驶入隧洞,黑暗短暂吞噬了两人的身影。蓝花看着许光建沉默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的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像被岁月浸泡过的老茶,苦涩里裹着绵长的故事。
而许光建望着对面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 年轻的面容,单薄的肩膀,却扛着两世的记忆与未竟的使命。
他知道,从蓝花说出 “刘昌友” 三个字开始,有些命运的齿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