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又过一日。
已是深秋,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仿佛也承载不住这日益沉重的氛围。
尚未到午时,许多沿街的店铺却异乎寻常地未曾开张,门板紧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寂静。
然而,长街之上,并不空荡。
从京兆府大牢通往西市刑场那漫长而熟悉的路径两旁,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起人群。
他们大多沉默着,衣着各异,有布衣百姓,有身着长衫的文人,甚至还有些看似市井商贩模样的人,皆不约而同地驻足于此,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京兆府大牢的方向。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取代了往日刑囚过市时的喧嚣与唾骂。
不多时,京兆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一辆木栏囚车,在寥寥数名狱卒的押解下,缓缓驶出。
为首者,正是面色凝重、腰佩朴刀的周捕头。
对于这些见惯了行刑场面的老吏而言,今日的情形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往日处决重犯,尤其是涉及权贵的大案,为防万一,必是净街肃道,官兵林立,刀枪闪烁,气氛肃杀凝重。
可今日,除了他们这几名必要的押送狱卒,竟未见大队官兵随行护卫,街道两旁的守卫也似乎比平日稀疏许多。
更奇的是,道路两旁那越聚越多的百姓,并无一人向囚车扔掷烂菜污物,甚至没有惯常的斥骂与起哄。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辆缓缓前行的囚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与压抑。
囚车之上,陈宇身着肮脏的赭色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铁镣,衣衫在连日牢狱之灾中已有些褴褛。
连日来的煎熬让他面容清瘦,下颌泛着青茬,但那双眼睛,却并未因绝境而黯淡,反而在扫视着道路两旁沉默的人群时,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心中暗忖:这阵仗,倒是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没有唾骂,没有嘲笑,只有这无声的注视……
看来,那“正当防卫权”的说法,和宰辅之子的恶行,到底是在这京城百姓心中激起了波澜。反正都要“读档重来”了,难得有这么多“观众”,此时不装逼,更待何时?
一股混着几分自嘲、几分豁达,甚至还有几分恶作剧般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清了清嗓子,那沙哑却刻意提高的声音,在寂静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人生~自古谁无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沉默的面孔,运足了气,朗声吟出下一句:
“留取丹心照汗青!”
诗句铿锵,掷地有声。
这跨越时空的绝唱,在此刻此地,由一位即将赴死的“囚犯”口中吟出,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寂静被打破了。
人群中先是微微一滞,随即,一个激动的声音爆发出来:“许义士高义!我等佩服!”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线,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说得好!留取丹心照汗青!”
“恭送许义士!”
“许义士,一路走好!”
声音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许多人拱手为礼,眼中带着敬佩与惋惜。
这并非对罪犯的同情,而是对一种抗争精神的致意。陈宇这波逼,装得可谓是恰到好处,效果拔群。
他站在摇晃的囚车上,感受着这异样的“送行”,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近乎惬意的神情,虽然身处囹圄,奔赴刑场,此刻竟有种奇异的“高光时刻”之感。
兴致一来,他趁着这股气氛,再次开口,吟诵起另一首应景的诗句,声音带着几分苍凉,更添壮烈: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诗中的决绝与慷慨,更是将现场悲壮的氛围推向了高潮。人群中的唏嘘与赞叹之声更甚。
囚车缓缓前行,陈宇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一抹熟悉的素白,猛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萧云依。
她悄然立在人群边缘,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面覆轻纱,看不清具体容颜,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见他目光投来,她并未躲避,反而随着囚车前进的方向,悄然移动着脚步,始终保持着能看见他的距离。
陈宇心中一动。反正都要重开了,下次见面她也不会记得,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那些电视剧里的桥段,此时不用,岂不是浪费了这“临终”氛围?
一股破罐子破摔般的勇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再次提高了声音,不顾一切地朝着人群那个方向喊道:
“云依——!”
这一声呼喊,让周遭的喧哗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循着陈宇的视线望去,似乎在尝试寻找他所喊之人。
陈宇咧嘴一笑,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坦然,大声道:“我喜欢你!等我回来找你!”
这话语石破天惊,毫无预兆,彻底颠覆了世人对于男女之防、对于临终遗言的认知。
人群瞬间哗然,惊愕、好奇、甚至带着几分善意的哄闹声响起。
萧云依的脚步骤然停住,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轻纱之下,无人得见,她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浅、极淡,却又蕴含着无尽酸楚与决绝的微笑。
眼眶中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决堤,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面纱。
她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巧而冰冷的瓷瓶——那是她备下的鹤顶红。
若他死,她亦不独活。
他这看似荒唐的“临终告白”,于她而言,不是轻浮,而是照亮她赴死之路的最后一道微光。
等他,如何等?黄泉路上,或许能同行。
而在不远处另一堆人群中,一个身着黑色劲装、作男子打扮的身影,闻听此言,胸膛不易察觉地微微挺起,显示出其下不同于男子的曲线。
她脸上戴着遮住大半容颜的斗笠,闻言后,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爽与醋意,低声自语道:
“哼,都这般时候了,还只顾着风花雪月,与那王府的郡主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