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六月。
青龙山深处的指挥部里,闷热潮湿。几只苍蝇围着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嗡嗡乱飞,惹人心烦。
林啸天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战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李大山站在他对面,手里捧着大茶缸,也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喝水。
“这是第三次了。”林啸天把战报往桌上一拍,“老李,咱们虽然把队伍化整为零,把鬼子耍得团团转,可是你发现没有,咱们总是慢半拍。”
李大山放下茶缸,叹了口气:“我也发现了。上次二分队本来想伏击鬼子的运输队,结果扑了个空,鬼子临时改道了。还有昨天,老王的爆破班去炸桥,差点撞进鬼子的预设阵地,要不是那个伪军排长拉肚子耽误了时间,老王他们就悬了。”
“这就是瞎子打架!”林啸天站起来,在狭窄的棚子里来回踱步,“咱们现在是在鬼子的肚子里闹腾,光靠以前那种那是碰运气的打法不行了。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正在研究咱们,他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杀招。咱们要是再没有准确的情报,早晚得吃大亏。”
“队长的意思是?”
“情报网!”林啸天猛地停下脚步,盯着李大山,“光靠咱们侦察班那几双眼睛,盯着几千个鬼子,根本不够用!咱们得把眼睛撒出去,撒到临水城里,撒到鬼子的据点里,甚至撒到松井一郎的床头柜上去!”
李大山点了点头:“那个苏婉清……代号‘海棠’的那个女教师,之前不是给咱们送过情报吗?我看她行。”
“我也在想她。”林啸天从怀里摸出一支半截的卷烟,却没有点燃,“她身份特殊,又是本地人,人脉广。但是,这太危险了。咱们这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革命哪有不危险的。”李大山声音低沉,“咱们这帮大老爷们在山里拼命,人家在城里,那也是战场。”
林啸天沉默了片刻,把那截卷烟揉碎了。
“联系她。”林啸天的眼神变得坚定,“今晚,我要见她。就在老地方,三里铺那个破土地庙。”
“是!我去安排交通员。”
……
深夜,三里铺。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位于青龙山和日占区的交界处,四周杂草丛生,平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林啸天带着赵铁柱和两个警卫员,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庙门口。
“铁柱,带人在外面警戒。三百米范围,有动静立刻发信号。”林啸天低声命令。
赵铁柱点点头,打了个手势,带着人散开在四周的黑暗中。
林啸天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闪身进去。
庙里漆黑一片,只有神像前的一点香火发出微弱的红光。一个穿着素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深色大衣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猛地转过身来。
是苏婉清。
几年不见,她瘦了些,眼神里少了几分当年的书卷气,多了几分干练和警惕。
“林队长。”苏婉清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庙里听得很清楚。
“苏小姐。”林啸天走过去,并没有太多的寒暄,“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苏婉清看着眼前这个满身硝烟味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听说你们在青龙山打得不错,松井一郎的头发都快愁白了。”
“那是给鬼子听响的。”林啸天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今天找你来,是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也很危险。”
“你说。”苏婉清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需要眼睛。”林啸天直视着她,“我们的队伍化整为零了,但情报跟不上。我需要你利用你的身份,在临水城和周边的据点里,建立一个更大的情报网。我要知道鬼子每一辆车的去向,每一支部队的调动,甚至他们明天早上吃什么。”
苏婉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需要多少人?”
“越多越好。各行各业,只要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只要能接触到鬼子的,都要。”
“这很难。”苏婉清说,“现在鬼子查得很严,那个松井一郎,搞了个什么‘保甲连坐’,一旦发现通敌,全家都要遭殃。”
“我知道难,也知道危险。”林啸天语气沉重,“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勉强。毕竟,这确实是提着脑袋干活。”
苏婉清突然笑了,她整理了一下衣领,看着林啸天:“林队长,你太小看我们女人了,也太小看临水城的百姓了。你以为只有你们拿着枪的才是抗日吗?我们虽然手里没枪,但我们的心,也是红的。”
“我答应你。”苏婉清的声音坚定有力,“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会给你一张网。”
林啸天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敬意。他伸出手:“保重。如果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撤离,保命要紧。”
苏婉清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有些凉,但很稳。
“放心吧,我还没活够呢。”
……
接下来的一个月,苏婉清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穿梭在临水城的大街小巷。
她利用教师的身份,联络学生家长;利用父亲生前的关系,拜访当地的商绅;甚至利用给日军军官子女补习中文的机会,接近日军内部。
“李掌柜,这批货是给皇军送的?怎么全是棉花?”
“哎哟,苏老师,您不知道,这是要做冬装的。听说前线要打大仗了,急需这个。”
“哦?打大仗?往哪打啊?”
“听说是往南边……”
……
“王翻译,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来喝茶?”
“别提了,太君这几天火气大,刚毙了两个伪军排长。说是青龙山那边的电话线又断了,松井太君发了疯,让我们必须三天内修好,还要派重兵把守。”
“重兵?多少人啊?”
“怎么也得两个中队吧……”
……
一条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通过苏婉清的手,汇聚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她发展了粮店的伙计、药铺的掌柜、甚至伪军大队里的一个对此不满的小队长。
代号“海棠”的情报网,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悄然张开。
青龙山指挥部。
林啸天看着手里的一叠情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太好了!”林啸天指着其中一张纸条,“这个情报太关键了!鬼子明天要往黑石渡运送一批发电机,护送兵力只有一个小队!这是给咱们送菜啊!”
“队长,这个‘海棠’真是不简单。”李大山也赞叹道,“这么详细的情报,连车牌号都有。有了这个,咱们就能掐准鬼子的脉搏了。”
“告诉王庚,今晚行动!把这批发电机给我截下来!”
“是!”
……
又过了半个月。
情报网的效率越来越高,铁血大队的行动也越来越精准。日军的每一次调动,似乎都在林啸天的预料之中。
松井一郎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面前那份关于“物资运输队再次被劫”的报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回事?!”松井一郎把报告摔在川崎中尉脸上,“林啸天是长了千里眼吗?为什么我们的车队刚出门,就被他知道了?!”
“中佐阁下……”川崎中尉满头大汗,“我们内部……肯定有奸细!”
“查!给我查!”松井一郎咆哮道,“特高课是干什么吃的!把临水城给我翻个底朝天!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嗨!”
……
七月中旬的一天。
苏婉清接到林啸天的紧急联络暗号:今晚子夜,城西十里外的废弃磨坊,有重要情报交换。
苏婉清知道,这一定是非常紧急的情况,否则林啸天不会冒险离城这么近。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深色的衣服,将几张写满日军最新扫荡计划的纸条缝在衣角里,悄悄出了门。
夜色如墨。
废弃磨坊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周围是半人高的荒草。
苏婉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路上,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的风太大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走到磨坊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板。
“咚、咚、咚。”
没有回应。
苏婉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按照约定,里面应该回两下。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这是林啸天上次见面时给她的。
就在这时,磨坊的破门突然被人从里面踹开!
“不许动!举起手来!”
十几把手电筒的光柱瞬间打在苏婉清的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一群穿着黄皮军装的日军宪兵,端着刺刀从磨坊里冲了出来,瞬间将她包围。
领头的是一个日军少佐,手里拿着把王八盒子,脸上挂着狞笑。
“苏老师,深更半夜的,不在家睡觉,跑到这荒郊野外来赏月吗?”
苏婉清心里一沉,知道中计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苏婉清强作镇定,“我只是路过。”
“路过?”少佐冷笑一声,走上前,“路过这里敲门?苏小姐,别演戏了。我们早就注意到你了。那个经常去你那买米的伙计,已经什么都招了。”
苏婉清的手指紧紧扣住衣角里的情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份名单落到鬼子手里!
“带走!”少佐一挥手。
两个宪兵冲上来就要抓人。
“砰!”
苏婉清猛地拔出枪,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宪兵就是一枪!
那宪兵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倒下。
“八嘎!抓活的!”少佐怒吼。
苏婉清转身就跑,钻进了旁边的荒草地里。
“追!别让她跑了!”
十几名日军宪兵立刻追了上去,子弹在苏婉清身边乱飞。
苏婉清拼命地跑,荆棘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她感觉不到疼,只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狼狗的叫声。
前面是一条干涸的河沟,苏婉清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在这里!”
几道手电光照了下来。
苏婉清绝望地看着围上来的日军,她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与其被俘受辱,不如一死了之。
“林啸天……永别了。”
她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扣动扳机。
“砰!砰!”
两声枪响。
但并不是苏婉清的枪响。
只见站在河沟边正准备跳下来的两个日军,脑袋上突然爆出血花,一头栽了下来!
“什么人?!”那个少佐大惊失色,转身大喊。
“你要找的人!”
一个冰冷而充满杀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两把驳壳枪特有的清脆连射声,如同爆豆般响起!
“哒哒哒哒哒!”
黑暗中,两条火舌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瞬间覆盖了那群宪兵。
“啊!”
“有埋伏!”
日军宪兵被打得措手不及,瞬间倒下了五六个。
一道黑影如同猎豹一般,从草丛中跃出,他在空中翻滚,双枪不断喷吐火舌,每一发子弹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是林啸天!
他来了!
“队长!”赵铁柱带着几个警卫员也从侧翼杀了出来,大刀挥舞,如入无人之境。
“八嘎!是林啸天!杀了他!”少佐躲在一棵树后,疯狂地吼叫。
林啸天落地,一个翻滚,直接冲到了河沟边。
“苏婉清!手给我!”
苏婉清睁开眼,看着那个如同天神降临般的男人,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废话少说!快上来!”
林啸天一把抓住苏婉清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她从河沟里拉了上来。
“走!往林子里撤!”
林啸天推了她一把,自己转身,双枪对着追上来的日军继续射击。
“想跑?没那么容易!”那个少佐见林啸天要跑,带着剩下的人不要命地冲了过来。
“赵铁柱!手榴弹!”林啸天大吼。
赵铁柱虽然听不见,但他一直在盯着林啸天。看到手势,立刻掏出两颗手榴弹,拉了弦,延时两秒,然后精准地扔进了日军的人群中。
“轰!轰!”
两声爆炸,气浪将那个少佐掀翻在地。
“撤!”
林啸天拉着苏婉清,带着战士们钻进了密林。
他们在林子里狂奔了半个小时,直到身后再也没有枪声和狗叫声,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前停了下来。
苏婉清靠在岩石上,大口喘着气,她的衣服被划烂了,脸上也满是泥土和血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林啸天走过去,递给她一壶水。
“没事吧?”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喘息,但已经恢复了平静。
苏婉清接过水壶,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林啸天。
“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今天下午,侦察班发现有一队宪兵鬼鬼祟祟出了城,方向就是磨坊。”林啸天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驳壳枪的弹夹,“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那个联络点,可能暴露了。”
“那你还敢来?”苏婉清盯着他的眼睛,“万一是个圈套呢?松井一郎正愁抓不到你。”
“你是我的战友。”林啸天看着她,语气理所当然,“我让你建情报网,把你推进火坑。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跟自己交代?”
苏婉清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战友。
仅仅是战友吗?
她低下头,从衣角里撕开线,取出那几张沾着汗水的纸条,递给林啸天。
“这是最新的情报。松井一郎准备在下周,对南边的三个村子进行清剿,还要运送一批毒气弹。”
林啸天接过纸条,手有些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为了这几张纸,差点连命都丢了。
“值得吗?”林啸天轻声问。
“值得。”苏婉清抬起头,眼神坚定,“只要能把鬼子赶出去,让我做什么都值得。就像你说的,我是你的战友。”
林啸天沉默了片刻,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从今天起,‘海棠’这条线暂时静默。”林啸天命令道,“那个暴露的联络点废弃。我会让赵铁柱送你去一个新的安全屋,等到风声过了再说。”
“我不走。”苏婉清拒绝,“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我要是撤了,情报网就断了。”
“这是命令!”林啸天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他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时的威严。
苏婉清愣住了。
林啸天看着她,语气缓和下来,却依然不容置疑:“苏婉清同志,情报网很重要,但活着更重要。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我不能再让你去送死。”
“听我的。先避一避。”
苏婉清看着林啸天那双深邃的眼睛,那是刚才在枪林弹雨中救了她命的眼睛。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听你的。”
林啸天松了一口气,站起身。
“铁柱!你带两个兄弟,护送苏小姐去二号联络点。路上绝对不能出差错!”
赵铁柱用力拍了拍胸脯,示意包在他身上。
林啸天看着苏婉清:“保重。”
苏婉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把这张脸刻在心里。
“你也保重,林队长。”
她转身跟着赵铁柱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林啸天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们,才转过身,看着远处临水城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依旧通明,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
“松井一郎。”林啸天握紧了拳头,“你想抓我?咱们走着瞧。”
有了这张情报网,有了苏婉清这群不畏生死的地下工作者。
铁血大队的刀,将会磨得更锋利,刺得更深。
“出发!回山!”
林啸天一挥手,带着剩下的战士,像幽灵一样,消失在茫茫的青龙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