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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接下后的数日,西川节度使府衙内外,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迫。青石台阶被往来不绝的官吏脚步磨得愈发光亮,连石缝间顽强滋生的苔藓,也被践踏得只剩下些许浅淡的绿痕。

胥吏们怀抱着边角已然卷曲的文书卷宗,在连绵的廊庑间步履匆匆。老吏王忠指节因长时间紧握账簿而泛出苍白色,指甲缝隙里嵌着难以洗净的墨迹,路过廊下那处提供粗茶的摊点时,顺手抓起一只粗瓷碗,仰头灌下几口早已凉透的白水,便又转身扎回那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

廊下值守的兵卒,身姿比往日更为挺拔,手中长枪的木质枪杆被反复擦拭,光可鉴人,冰冷的枪尖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一名年轻士卒忍不住偷偷向府内张望,立刻被领队的校官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他慌忙收回视线,嘴角却不自觉地紧紧抿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将是曹太保坐镇此地的最后时光。

府衙外的街口,早已自发聚集起一圈百姓,三三两两,低声议论。挑着菜担的张婶,双手无意识地紧攥着竹筐的麻绳,筐内鲜嫩的菜叶已被捏得有些发蔫,口中反复喃喃:“曹太保这一走,往后可咋办是好?去岁我家娃儿害了急症,还是太保派了医官来瞧好的……”身着粗布短打的木匠李师傅,停下了手中的刨子,脚边堆积起小山般的木屑,他只是望着衙门口那面熟悉的“曹”字旌旗,长长叹息。他的学徒小顺子蹲在一旁,宽慰道:“师傅您宽心,今早我去府里送修缮用的木料,亲眼见着曹太保正与新来的大人商议流民安置的细则,连哪家缺了耕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哩!”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出声附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抚着胡须,缓缓点头,浑浊的眼眸中满是不舍与忧虑。挤在最前头的老农赵老汉,怀里小心翼翼揣着两个尚带余温的烤红薯,努力踮起脚尖向衙门内张望,裤腿上还沾着田间带来的新鲜泥点——他是特意从十里外的庄子上赶来,只想在曹彬离去前,当面道一声朴素的感谢。

曹彬本人,并未因这“奉诏还朝”的结局而有丝毫懈怠,更无半分即将离任的疏懒。他仅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处已磨出细密绒毛的寻常儒衫,上面不慎沾染的几点墨迹也浑然不顾,整日穿梭于各署房之间,处理着最后的公务。与继任的转运使、都监等官员的交接事宜,在一间偏厅内持续进行。厅内烛火自清晨点燃,直至日影西斜,方始熄灭,凝固的烛泪在铜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峦,空气中始终萦绕着松烟墨锭燃烧后特有的淡淡气息。

新任西川转运大使,光禄大夫、兵部侍郎、西川转运大使、兼知成都府事、提举西川诸州军刑狱公事、上护军、河东郡公沈义伦初至时,眉宇间尚存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矜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毕竟,面对一位在蜀地拥有如此崇高威望的前任,任何接任者都难免心存掂量。然而,曹彬对此视若无睹。他亲手铺开那幅边角已显脆旧的西川详图,指尖精准地点在青泥岭的位置,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略显潦草的草图,其上以朱砂清晰地标注着几处栈道的破损节点:“青泥岭乃商旅往来之咽喉,其所征赋税,几占西川岁入三成。上月遣人详查,共有五处栈道基石松动,需即刻调派二十名熟练石匠前往加固。此处是我记下的几位石匠头领姓名,皆乃技艺精湛、为人敦厚之辈。” 言罢,他又将图卷翻至浣花溪流域,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流民户数、丁口多寡、是否谙熟农事,乃至家中有无需要照料的鳏寡孤独,无不细致入微。

沈义伦起初端坐的身姿,不知不觉间已向前倾斜,原本置于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曹彬的手指在图上山川城镇间移动,随行的书记官运笔如飞,墨汁溅上指尖亦浑然不觉,一方砚台内的墨汁,竟已添续了三次。待曹彬将那一叠写满批注与提醒的笺纸推至面前时,沈义伦接过纸张的手竟微微有些发颤。他抬头,望向曹彬鬓角那几缕刺目的华发,喉头滚动,终是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折服:“薛国公坦荡至此,倒显得沈某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实在惭愧!” 恰在此时,衙门外街口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雀鸟——那是闻知交接顺利的百姓,心中感念,自发凑钱买来爆竹燃放,以表达他们朴素的支持与难舍之情。这清脆的爆裂声,在沈义伦听来,恰是此地军民对曹彬信赖的最佳佐证。

离府前夜,万籁俱寂,曹彬屏退左右侍从,仅携长子曹璨,踏着青石板上凝结的薄薄白霜,缓步登上成都城楼。霜华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于清冷的月光下,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城楼角檐下悬挂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光影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古老的墙砖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城池,锦官城内的灯火稀疏,远不及汴京那般彻夜不息的璀璨星河,却另有一种劫后余生、渐归安宁的沉静韵味——深巷之中,隐约传来妇人哄孩入睡的轻柔哼唱,与不知哪家酒肆飘出的淡淡米酒香气交织;酒肆门前的青布招幌在晚风中轻轻晃动,悬挂其下的“打酒”木牌相互碰撞,发出规律的“当当”轻响;巡夜兵卒敲击的梆子声,笃实地报着三更时辰,惊动了檐下巢中安睡的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在夜色中盘旋片刻,终又落回原处,仿佛也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这是历经血火洗礼后,方能孕育出的、令人心安的平和。角楼内值守的老兵张屠户认出曹彬,慌忙自条凳上起身,粗糙的手掌在褪色的军袍上反复擦拭,原本微驼的脊背尽力挺直,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诉说当年曹彬于乱军中救下他妻儿的恩情,想道出珍重的话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哽咽的:“太保……您,您一路保重!俺们……都记着您的好!” 言罢,迅速低下头,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眼中闪烁的泪光。

“璨儿,”曹彬的目光投向城中那座在夜色中仅见轮廓的忠烈祠,那里有淡淡的香火气息随风飘来,几点微弱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如同城楼中那口悬置的报晓铜钟,“你看这成都,三月之前,尚是烽火连天,城墙之上的箭簇孔洞,至今触目惊心。然你再观今日——” 他抬手,指向南市的大致方向,即便夜幕深沉,亦能想象白昼时分那里的熙攘景象,“前日巡街,见货郎肩挑蜀锦,吆喝声虽沙哑,脸上却带笑;有稚子追逐纸鸢,丝线缠绕树梢,哭闹着寻我相助。此等生机勃勃之景,便是民心已定之兆。” 他略作停顿,指尖抚过城垛上一道深刻的砍痕,那是昔日攻城激战留下的印记,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至心间,“民心犹如江河之水,能载舟船平稳航行,亦能兴起巨浪,倾覆舟楫。为父戎马半生,牧民理政,所求者,无非‘安定’二字。今日我虽奉诏离去,然你需谨记,《安民新政》之条款,已镌刻于府衙照壁,每日皆有百姓驻足观览,便是蒙学稚子,亦能诵出‘轻徭薄赋’之要义;《整军令》之规章,张布于各营辕门,新卒入营首日,便需随老兵诵读,无人敢轻易触犯;忠烈祠前香火不绝,每至黎明,便有白发老卒携子孙前往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名姓,早已深植于百姓心田,化为此地不容更易之规制。后来者,纵有私心杂念,欲在西川立足维稳,亦绝不敢轻动此等根基——此,方是我留予西川之念想,亦是我安身立命之根本所在。”

曹璨肃立于父亲身侧,双手不自觉地紧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缠绕其上的丝绳已被攥得微微变形,指节因用力而显出苍白。自他记事以来,父亲终日忙于军务政务,鲜少有如此刻这般,近乎倾囊相授的恳切交谈。这番沉甸甸的话语,一字一句,皆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坎之上。他望着父亲并不算特别魁伟,却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鼻尖蓦地一酸,眼眶发热,急忙垂下头,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方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声音带着些许沙哑道:“孩儿……明白了。只是……返回东京之后,晋王及其党羽盘根错节,父亲此番归朝,恐……前路多艰。”话语未尽,他已紧紧握拳,生怕不慎言中那不测之祸。

曹彬轻轻摆了摆手,目光依旧凝视着城中零星的灯火,深邃得如同脚下奔流不息的锦江:“东京,乃是另一处不见硝烟之战场,其间规则迥异,凶险犹有过之。然究其根本,不外‘权衡’与‘制衡’四字。宋王殿下既需倚重我之才略,以定四方,亦需防范我之势大,危及中枢。此番召还,厚赐爵禄,擢升勋阶,却尽收我实权差遣,正是此理。我只需恪守人臣本分,言行无懈可击,不授人以任何口实;同时,亦需让宋王明晰,曹彬及其旧部于西川之威望根基,仍是维系此地稳定、应对边患不可或缺之力量。如此,方能于惊涛骇浪中,觅得立锥之地。” 他侧过身,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直刺人心,“更有甚者,你须铭记:当权柄掌控者视你为潜在威胁之时,你最稳妥之策,便是真正拥有足以令其忌惮之实力与资本。”

他彻底转过身,伸手在曹璨肩头的铠甲上轻轻一拍,掌心的厚茧与冰冷的甲片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月光清晰地映照出曹璨眼中逐渐燃起的坚定光芒,曹彬这才继续沉声道:“此次返京,你与珝儿,皆需较往日更为谨言慎行,收敛锋芒。珝儿自幼习武,性情刚直,易冲动行事,你身为兄长,需时时提点,万不可令其与人轻易冲突,授敌以柄。为父身处朝堂漩涡,你们便是我之耳目与臂助……然更须时刻警醒,你们亦可能成为政敌攻讦为父之软肋。晋王手段,绝非良善,丝毫行差踏错,皆可能酿成滔天之祸。”

“父亲放心!孩儿定当严于律己,约束幼弟,绝不令父亲有后顾之忧!” 曹璨“噗通”一声,单膝跪于冰冷的石板之上,甲胄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铿锵之音。这声响惊动了远处树梢栖息的夜鸟,扑棱着翅膀在夜空中盘旋数圈,方始渐渐安定。角楼内的张屠户闻声,悄悄探出头来窥视,见此情形,赶忙用袖口用力擦了擦眼角,又将那壶一直温在炭炉旁、预备给父子二人驱寒的浊酒,往更暖和处挪了挪。

翌日,晨曦微露,锦江码头已是人影攒动。曹彬一家轻装简从,车马甫一抵达,便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层层围住。为首的是几位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新出笼、尚带热气的白面馍馍;曾因盗牛获罪,后被曹彬查明情有可原、予以宽宥的农户,背着一竹篓自家腌制的泡菜,眼眶泛红,执意要塞到随行仆役手中;留守成都的诸将顶盔贯甲,手按剑柄,肃然立于道旁,其身后亲兵行列齐整,头盔之上的殷红缨穗在清晨的江风中猎猎飘动;更有许多稚龄孩童,在母亲的引导下,高高举起用红纸写着“曹太保留恩”字样的简陋木牌,笨拙地行礼。并无官方组织的盛大仪仗,百姓们只是静静地簇拥着,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一位老妪不断用衣袖擦拭眼角,喃喃自语:“恩公啊……若不是您,我那苦命的孙儿,早就饿死在逃荒路上了……” 声音虽轻,却在清冽的晨风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几名僚属意欲上前维持秩序、安排规程,皆被曹彬以眼神制止。他缓步走向人群,对老者拱手还礼,向肃立的将士颔首致意,又俯身从一个孩童手中,接过一枝带着露水的野菊花,轻轻别在衣襟之上,脸上露出的温和笑容,犹如破开云层的晨曦,温暖而沉静。

官船缓缓解缆,顺流而下。曹彬独自立于船头,青色衣袍被江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猎猎作响。他凝望着码头上的人群渐渐缩小,化作模糊的影子,百姓们仍在奋力挥手,将领们挺拔的身姿依旧清晰。直到成都城那熟悉的轮廓彻底隐没于水天相接的氤氲雾气之中,他衣襟上那朵野菊花,依旧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他方才转身,步入船舱。舱内案几之上,纸墨笔砚早已备齐。他安然落座,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江风的微凉,略一凝神,便提笔蘸墨,于纸端写下“西川后续治理条陈”数字。自边镇戍防、军屯布置,至流民安置、农桑恢复之补贴细则,无一不包,笔迹工稳,力透纸背。离任而不卸责,此乃他一贯秉持之原则,亦是在这微妙时刻,一种无声却有力的政治表态,更是对西川万千军民那份赤诚之心,最为郑重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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