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成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桂花交织的奇异气息。城头悬挂的北路军将领首级已经风干发黑,乌鸦时而掠过,发出刺耳的啼鸣。街市上,尽管曹彬的赈济新政让百姓们脸上重现生机,但每当有官兵列队经过,人们眼中仍会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曹彬站在帅府高阁,远眺城郭。他清楚地知道,斩杀几个高级将领容易,但要涤荡百年乱世在军中留下的积弊,扭转百姓心中兵即是匪的刻板印象,需要一场更深层次的变革。
传令,他转身对侍立在旁的书记官说道,明日辰时,校场点兵。都头以上军官,务必到场。
次日清晨,东郊校场。
秋风卷起黄沙,猎猎旌旗下,数百名军官按品阶肃立。点将台上,曹彬一身绛色公服,未佩刀剑,唯腰间玉带彰显其身份。他的左侧是副都部署刘光义,右侧则是捧着文书的新任成都府判官欧阳炯。
没有擂鼓,没有号角,曹彬直接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整军令》,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
自即日起,颁此令于西川诸军。凡我麾下,上至部署,下至士卒,敢有违者,严惩不贷!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台下众将。那些原属北路军的将领们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其一,重申不得窃掠、不得奸淫、不得滥杀、不得谤军等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主犯处斩,上官连坐!
其二,新设军纪督察司,直隶本官。督察使持金牌,可巡查各营,受理民讼,有权就地拿下违令将士!
其三,重定钱粮配给,严禁克扣。凡有军官盘剥、摊派、索贿者,一经查实,严惩不究!
每念一条,台下就安静一分。当听到上官连坐就地拿下时,几个统制官不自觉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曹彬的声音陡然转厉:莫要以为此令只是虚文!史彦德等人的首级还在城门悬望!
他特意看向原北路军整编后的几个指挥使:今日起,各营逐级传达,三日之内,若有士卒不知者,责其上官!
诏令既下,如巨石投湖。
在东路军主力宁江军大营,指挥使王审琦立即召集麾下都将、部将,连夜研读《整军令》。烛火通明的军帐内,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神色肃穆:曹太保这是要彻底整饬军纪,诸位务必约束部下,切莫触这个霉头。
而在原北路军“主力”的振武军大营,气氛却要复杂得多。都监张霸斜靠在虎皮椅上,满不在乎地对几个心腹说:又是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等这阵风头过去,该怎样还怎样!
张霸原是王全斌的亲兵出身,靠着勇猛和逢迎,短短数年就爬到从七品武翼郎、振武军都监的位置。在他看来,当兵吃粮,打仗发财,天经地义。
可是都监,一个十将小心翼翼地提醒,听说曹太保这次是动了真格......
张霸猛地一拍案几,老子在军中混了十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他曹彬再厉害,还能把我们都杀光了不成?背后进谗言将王将军整下去了,真刀真枪的干,只会是个银样镴枪头罢了。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醉醺醺的士卒互相搀扶着回来,身上还带着浓郁的酒气。
怎么回事?张霸皱眉问道。
一个押官谄笑着上前:都监,兄弟们今日休沐,去城里喝了点酒......
混账!张霸假意训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深究,反而挥手让他们退下。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巡营的军纪督察、从八品秉义郎赵德昭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一笔,继续巡视。
而在今日早些时候,成都府衙门外。
巨大的告示牌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个识字的书生正大声诵读《整军令》,每念到严惩之处,人群中就爆发出阵阵叫好。
这下好了,终于有人管管这些兵痞了!
但愿曹太保说到做到......
百姓们交头接耳,既有期待,也有疑虑。
与此同时,各军营中也掀起了学习《整军令》的热潮。在宁江军大营,士卒们整齐列队,由识字的老兵逐条讲解。而在振武军大营,张霸只是随意派了个书吏念了一遍,就草草了事。
都监,这样恐怕不妥......一个队将提醒道。
怕什么?张霸不以为然,老子带兵,靠的是这个!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
变故发生在《整军令》颁布后的第七日。
这日傍晚,振武军又有几个士卒在休沐期间溜出军营,到城西的酒肆喝酒。几碗黄汤下肚,这些人开始原形毕露。
掌柜的!再上一坛好酒!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卒拍着桌子大叫。
军爷,您看这酒钱......掌柜的陪着笑脸。
钱?老子在战场上拼命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钱?那士卒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后堂走出,正是掌柜的女儿。那几个士卒顿时眼睛发直,言语间开始不干不净。
小娘子,陪军爷喝一杯?
滚开!女子又惊又怒。
冲突就此爆发。士卒们借着酒劲,不仅砸了酒肆,还要强拉那女子。掌柜的上前阻拦,被一拳打倒在地。
恰在此时,军纪督察赵德昭(不是赵光义家那个)带着两名随从路过。见状立即上前制止。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强抢民女!
那几个士卒酒醒了一半,但仗着是振武军的人,仍然嘴硬: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振武军的闲事?
赵德昭亮出金牌:军纪督察司秉义郎赵德昭!尔等触犯《整军令》,还不束手就擒!
一听是督察司的人,士卒们顿时慌了神。其中一人悄悄溜回军营报信。
张霸正在营中与几个部下赌钱,听到消息,勃然大怒:什么狗屁督察司,敢动我的人?
他立即点齐亲兵,气势汹汹地赶往酒肆。
此时,赵德昭已经将闹事的士卒全部拿下,正要押回督察司。见张霸带兵赶来,他面无惧色:张都监,你的部下触犯军纪,我要带回去审问。
审问?张霸冷笑,我振武军的人,轮不到你来审!把人放了!
军纪面前,没有振武军、宁江军之分!赵德昭寸步不让。
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张霸怒极,给我抢人!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火并。就在这时,一队骑兵飞驰而至,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副都部署刘光义。
住手!刘光义厉声喝道,张霸,你要造反吗?
见是刘光义,张霸气焰稍敛,但仍不服软:刘将军,他们......
闭嘴!刘光义根本不听他解释,《整军令》颁布不过七日,你就敢纵容部下违抗!还敢对抗督察!来人,下了张霸的兵器!
张霸还想反抗,但见刘光义带来的都是精锐亲兵,只得悻悻就擒。
............
帅府之内,烛火通明。
曹彬仔细听着刘光义的汇报,面色凝重。欧阳炯、赵普等幕僚分坐两侧。
张霸纵容部下酗酒闹事、强抢民女,还对抗督察,证据确凿。刘光义总结道,按《整军令》,当处极刑。
欧阳炯补充道:下官已经询问过酒肆掌柜及其女,证词与督察司记录吻合。此外,督察司在调查中还发现,张霸此前就有克扣军饷、纵兵扰民的前科。
曹彬沉默片刻,问道:振武军其他将士反应如何?
多数人慑于军法,不敢妄动。但也有一些原北路军的老兵,颇有怨言。
怨言?曹彬冷哼一声,正是这些怨言,才更需要严惩!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提起朱笔,在一份文书上批下几个字。
传令:振武军都监张霸,驭下不严,纵兵扰民,对抗督察,罪加一等!三日后,于振武军校场,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明正典刑!其麾下直接行凶士卒,一律处决!振武军统制官,罚俸一年,降职留用!
命令一出,连久经沙场的刘光义都为之动容。张霸官至从七品,说斩就斩,这决心确实非同小可。
还有,曹彬补充道,从帅府库银中,拨出二十贯,补偿那对父女。命军中医官为其疗伤。
行刑前夜,曹彬独自在庭院中漫步。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他知道,斩杀张霸必然会引发军中某些势力的反弹。但他更清楚,若此时手软,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太保,欧阳炯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是否再考虑一下?张霸在军中颇有根基......
正因如此,才更要杀。曹彬打断他,乱世用重典,矫枉必须过正。
他仰望星空,语气坚定: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从今往后,在西川这块土地上,军纪就是铁律!
次日午时,振武军校场。
全军五千将士肃立,看着点将台上被捆缚的张霸和七名士卒。台下,还有被特意请来的成都士绅和百姓代表,其中就包括那对酒肆父女。
监刑官朗声宣读罪状和判决。当听到斩立决时,台下原北路军出身的士兵们脸上血色尽褪。张霸在军中素有威名,谁都没想到,曹彬真的会为了一个酒家女,斩杀一个从七品的都监!
曹彬!你这伪君子!张霸破口大骂,老子在剑门关血战的时候,你在哪里?
刀光一闪,骂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另外七名士卒也人头落地。
鲜血染红了校场的黄土。整个场面死一般寂静。
监刑官再次高声宣布:即日起,振武军全员整训一月,暂由刘光义将军代管!望诸位将士以此为戒,恪守军令!
张霸被斩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西川各军。
在宁江军大营,王审琦立即再次召集部下,严令各级军官务必管束士卒。在其他的军营,那些平日里跋扈的军官也都收敛了许多。
更明显的变化发生在民间。
驻扎在城郊的部队,开始主动帮助百姓修复在战乱中损毁的房屋。巡逻的士兵对百姓态度和蔼,买卖公平。一些军营甚至开设了识字班,教士兵认读《整军令》。
曾经见到官兵就躲的成都百姓,渐渐敢在街上与士兵正常交往。那个酒肆掌柜更是逢人便夸曹太保的军队是仁义之师。
一个月后,深秋已尽,初冬将至。
曹彬再次登上帅府高阁,远眺成都街市。虽然寒风凛冽,但市井间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繁华。更难得的是,百姓们看到巡逻的官兵,不再惊慌躲避,偶尔还会有人上前搭话。
太保,刘光义前来禀报,各军整训已毕,请太保检阅。
校场上,旌旗招展,将士们军容严整。当曹彬走过振武军方阵时,明显感觉到这支军队的气质已经焕然一新。
自整军以来,刘光义汇报成果,共处置违令军官十七人,士卒四十三人。其中处决都监一人,都将两人,其余或杖责或革职。各营钱粮均已足额发放,克扣军饷之事已基本绝迹。
曹彬微微颔首,但语气依然严肃:还不够。整军肃纪非一日之功,要持之以恒。
他转向全军将士,声音洪亮:今日之整军,非为一时的安稳,而是要打造一支真正的仁义之师!一支能让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的王师!
夜幕降临,曹彬在书房内批阅文书。
欧阳炯送来一份新的诉状,却是一个百姓状告宁江军一个士卒买东西少给了钱。这在以前,根本不算个事,但现在,曹彬依然认真批示:查实之后,双倍赔偿,该士卒杖二十。
太保是否太过严苛?欧阳炯忍不住问道。
不严苛,曹彬摇头,正是这些小事,最能见军纪、得民心。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已然恢复生机的成都城头。
整军肃纪,才刚刚开始。而的信誉,需要用更多的行动和时间来铸造。这条路很长,但他必将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赢得这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