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清鸢设军属院,安抚将士家眷心
景和十八年,冬。洛阳城西,一片新近修筑的营房内,北风穿堂而过,带着哨响。这里是“神策军”一部驻扎地,将士们大多已随王魁将军北上,防备可能因寒冬而南下的草原游骑。营区内空旷了不少,但留守的老弱残兵与部分将士家眷的营房区,却比平日更显凄清压抑。
一阵压抑的哭声从最角落一处低矮的土坯房里传出,断断续续,夹杂着孩童懵懂的询问和妇人强忍悲恸的安抚。门外,几个同样穿着旧军袄、面带菜色的妇人围站着,神色戚戚,低声议论。
“赵家嫂子这是……唉,顶梁柱没了,留下孤儿寡母,往后可咋活?”
“可不是吗,赵校尉多好的人,剿匪时为了救同袍……尸骨都没找全……”
“抚恤银听说是发了一些,可坐吃山空,能撑几日?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两个孩子都小……”
“朝廷……朝廷总不能不管吧?沈元帅……哦不,陛下和娘娘,不是最体恤咱们当兵的吗?”
“体恤是体恤,可……这么多家眷,朝廷哪顾得过来?前朝不也这样,人走茶凉……”
正议论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仪仗简约却肃穆的车驾停在营门外。当先一辆青帷马车掀开,一名身着素色宫装、外罩狐裘的女子在侍女搀扶下走了下来。她未施粉黛,容颜清丽,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正是皇后苏清鸢。
“是……是皇后娘娘!”有眼尖的妇人惊呼出声,慌忙想要跪拜。
“免礼。”苏清鸢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目光已投向那传出哭声的土坯房,“里面是……”
“回娘娘,是……是赵校尉的家。”一个胆子稍大的妇人哽咽道,“赵校尉上月在北边剿匪,没了……家里就剩老娘、媳妇和两个娃,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
苏清鸢心下一沉,点点头,示意随从留在外面,只带了一名贴身女官,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内光线昏暗,寒气逼人。炕上,一位头发花白、不住咳嗽的老妇人裹着破被,脸色灰败。地上,一个年轻妇人(赵妻)搂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满面泪痕,眼神空洞。家徒四壁,唯一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冷硬的杂面馍和一碗不见油花的菜汤,以及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小的木牌位。
见有人进来,赵妻茫然抬头,待看清来人衣饰不凡,尤其是那通身的气度,她先是一愣,随即似有所悟,慌乱地想要起身行礼,却因悲伤和虚弱踉跄了一下。
“快坐着,不必多礼。”苏清鸢疾步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臂膀瘦骨嶙峋,冰冷异常。她环视这冰冷的、充满绝望气息的屋子,又看看炕上气息奄奄的老妇和两个面黄肌瘦、睁着惊恐大眼睛的孩子,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闷得发疼。
“抚恤银……可发下了?”她轻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赵妻木然地点点头,眼泪又滚下来:“发……发了二十两。可婆婆病着,抓药就花了五两……剩下的,不知能撑多久……”她猛地跪下,抓住苏清鸢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泣不成声,“娘娘!民妇不敢求别的,只求……只求给条活路,让两个孩子……能有口饭吃,长大成人……他爹是为国尽忠的啊!”
那老妇也在炕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咳着道:“娘娘……行行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早点死了干净……可孩子……孩子还小啊……”
两个孩子被这场面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苏清鸢眼眶瞬间红了。她用力扶起赵妻,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嫂子放心。赵校尉为国捐躯,是英雄。英雄的家眷,朝廷绝不会不管!本宫在此立誓,定让你们母子有衣穿,有饭吃,有屋住,孩子有书读!若违此誓,天厌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镇住了屋内的悲声。赵妻呆呆地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面的妇人们也听到了,纷纷探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
苏清鸢不再多言,吩咐女官:“立刻去请军中医官来,为老人家诊治。从本宫用度里拨银,抓最好的药。再去集市,买米、买面、买肉、买炭,即刻送来!孩子衣裳单薄,去尚衣局取两套厚实棉衣。”她又看向赵妻,“嫂子,你先安顿孩子和老娘。朝廷的恩养,很快就会下来。本宫,说到做到。”
离开赵家,苏清鸢的脚步沉重无比。她又连续走访了几户军属,情况大同小异:有的男人残疾归乡,无力耕作,家中困顿;有的常年征战,妻子独力支撑,积劳成疾;有的孩子到了年龄,却因家贫无力读书……每一户的艰辛,都像一把刀,割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沈砚并非不体恤将士。登基以来,已数次提高军饷,厚赏有功。但制度性的缺失,让这份体恤难以普惠,更难以持久。阵亡、伤残将士的家眷,往往在领到一次性抚恤后,便陷入长久的困顿,成为被遗忘的角落。而前线将士,若知身后家人如此凄惨,如何能安心效死?军心如何能稳?国本如何能固?
回宫的路上,苏清鸢一言不发,面色沉静如水,眸中却燃烧着熊熊火焰。
二、 坤宁定策,力排众议
是夜,坤宁宫东暖阁,灯火长明。苏清鸢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奏报,是她今日命人紧急调阅的兵部、户部相关卷宗。越看,她的心越沉。类似赵校尉家的情况,绝非个例。各地上报的阵亡、伤残将士名录后,是成千上万个风雨飘摇的家庭。
沈砚处理完政务过来,见她神色凝重,关切地问:“清鸢,今日出宫,可是见到了什么?”
苏清鸢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最后,她抬起眼,直视沈砚:“沈大哥,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厮杀,保的是家国平安。若他们流血,他们的家人却在流泪甚至流血而死,我们有何颜面称‘爱兵如子’?军心若散,再锋利的刀,也会生锈;再坚固的城,也会从内部崩塌。”
沈砚神色肃然,在室内踱步:“朕知此事,亦常萦怀。然则,天下初定,用钱之处甚多,若广施恩养,国库恐力有未逮。且军属分散各地,如何管理?银钱发放,如何确保落到实处,不入贪吏之手?此非不欲为,实难为也。”
“正因为难,才更要做!而且要做得周全,做得长久,做成制度!”苏清鸢站起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沈大哥,我们不能只靠一时赏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需得建立一个长久的、规范的、可持续的章程,让为国捐躯者、因公伤残者,再无后顾之忧;让现役将士,安心效命!”
她笔走龙蛇,边写边说:
“其一,设立专司。于兵部之下,增设‘军属抚恤司’,专司阵亡、伤残将士抚恤,及军属优抚事宜。各州、府、县,设对应属官,垂直管理,专款专用,直接对兵部及你我负责。”
“其二,明确标准。制定《军属抚恤优抚条例》,细化抚恤银、抚恤粮发放标准,分阵亡、伤残等级,分家庭情况(有无父母、子女多寡)定额,并随物价浮动调整。阵亡者,除一次性抚恤,其父母、妻儿,按月发放‘赡养银’‘抚孤银’,直至父母终老、子女成年。”
“其三,实物保障。于洛阳及各军事重镇、边关要地,兴建‘荣军院’‘慈孤院’。荣军院,收容安置无家可归或无力自养的伤残老兵,供给食宿,延医治病,并按其能力,安排力所能及的劳作(如编织、制革、文书),使其活得有尊严。慈孤院,则收养阵亡将士遗孤,供给衣食,并设蒙学,教其读书识字,习一技之长,成年后择优录用为吏、为匠,甚至科举入仕!”
“其四,减免赋税。军属家庭,酌情减免田赋、丁税。军属开设店铺、行商,亦给予税赋优惠。”
“其五,司法优待。军属涉讼,地方需优先审理,不得刁难。欺凌军属者,罪加一等!”
“其六,监察严明。设‘风闻奏事’渠道,鼓励举报克扣、贪墨抚恤银两之官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抚恤司官员,定期巡查,访贫问苦。”
苏清鸢一气呵成,写罢掷笔,目光灼灼:“至于钱粮,可从三处来:一,国库专项拨款;二,内帑补贴;三,设立‘忠烈捐’,鼓励官绅商贾自愿捐输,立碑褒奖。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军心,关乎人心向背,再难,也要做!今日省下一分,他日或需十倍百倍代价弥补!”
沈砚静静听着,看着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眼中光芒越来越亮。他了解苏清鸢,知她一旦下定决心,必有周全之策。此策,不仅解了将士后顾之忧,更是收天下军心、固国之根基的百年大计!
“好!清鸢,此策老成谋国,深得朕心!”沈砚击节赞叹,“然,朝中恐有非议,言此例一开,耗费甚巨,且易生惰民。”
苏清鸢冷笑:“非议?保家卫国,流血牺牲,难道是天经地义,只需空口褒奖?若连为国捐躯者的家小都养不起,护不住,这朝廷,这天下,还有何颜面存于世间?至于惰民之说,更是无稽!优抚对象皆有定规,岂是人人可得?此举正是要告诉天下人:为国效力,朝廷绝不亏待!唯有如此,方能使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她缓了缓语气,目光变得悠远:“沈大哥,我们要建立的,不是一个仅靠刀剑威慑的王朝,而是一个有温度、有关怀、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效死的新朝。军心稳,则天下安。这项政策,便是那定心的锚。”
沈砚不再犹豫,握住她的手:“朕明白。明日大朝,,朕便与你一同,将此策公之于众!任他千难万难,此制,必行!”
三、 诏令颁行,天下归心
翌日大朝会,当沈砚与苏清鸢联袂提出《军属抚恤优抚条例》及设立相关机构时,果然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户部首先叫苦,大谈国库空虚,百业待兴,处处需钱,如此大规模、持续性的支出,恐难维系。
礼部部分官员则迂腐地认为,如此厚待军属,恐坏了“重文抑武”的祖宗成法,使武人骄横。
更有甚者,隐隐指责皇后干政过甚,此等大事当由陛下与朝臣议定。
沈砚面沉如水,将昨日苏清鸢所列理由,一一驳斥。最后,他掷地有声:“朕起于行伍,深知将士不易!他们为国抛头颅、洒热血,难道他们的父母妻儿,就该冻饿而死?此制非为耗费,实为投资!投资于军心,投资于国安!今日每一分银钱,买来的是将士用命,是边境安宁,是江山永固!谁敢再言‘与民争利’‘耗费国帑’,便是寒了天下将士的心,便是动摇国本!此事,朕意已决,毋庸再议!”
皇帝态度如此坚决,且道理堂堂正正,大部分朝臣,尤其是出身军旅或深知边防重要的官员,纷纷出列支持。兵部尚书王魁更是老泪纵横,扑通跪倒:“陛下圣明!娘娘仁德!此策若行,老臣代天下将士,叩谢天恩!自此往后,三军将士,唯有以死效忠,以报陛下、娘娘天高地厚之恩!”
在沈砚的强力推动和苏清鸢的周密筹划下,《军属抚恤优抚条例》以最快速度颁布天下,明发州县。兵部“军属抚恤司”迅速成立,精明干练的官员被选派各地。第一笔专项拨款和内帑补贴即刻到位。“忠烈捐”倡议发出,响应者云集,不少富商巨贾、致仕官员慷慨解囊,碑立捐输,名留青史。
政策落实之快,超乎想象。各地的“荣军院”“慈孤院”开始选址筹建。阵亡、伤残将士的家眷,陆续接到官府上门核发的抚恤银、粮,以及盖着兵部大印的“优抚凭证”。那不仅仅是一点钱粮,更是一份承诺,一份来自朝廷的、不会随着时间褪色的尊重与关怀。
消息传到边关,军营震动。无数粗豪的汉子,读着来自家书的平安讯息,听着宣慰使宣读的新政条文,红了眼眶,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刀枪。
“陛下和娘娘……没忘了咱们!”
“爹,娘,儿子在前线,放心了!”
“往后打仗,更得拼命!不能让家里的婆娘娃儿,白拿了朝廷的恩赏!”
军心,在这一刻,凝聚如铁。忠诚,不再仅仅源于纪律和赏银,更源于内心深处那份被尊重、被妥善安置的归属感与安全感。
四、 荣军慈孤,大爱无疆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洛阳南郊,一座崭新的院落落成。白墙青瓦,整齐肃穆,门楣上高悬金匾,乃沈砚御笔亲题——“忠烈荣军院”。旁边另一座略小些的院落,匾额上书“启朝慈孤院”,乃苏清鸢所题。
这一日,荣军院正式接纳第一批伤残老兵。他们中,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面目被战火所毁,但此刻,每个人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青色院服,虽然行动不便,腰杆却挺得笔直。院内,窗明几净,床铺温暖,食堂飘香,更有医官常住,药房常备。
沈砚与苏清鸢亲临。没有仪仗,只有简单的随从。他们走过一排排房舍,与老兵们拉家常,问伤势,看饮食。一个失去双腿的老兵,坐在特制的轮椅上,激动得语无伦次:“陛下……娘娘……小的……小的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福分……” 沈砚蹲下身,握着他粗糙变形的手:“老哥,你们为国家流了血,这是朝廷该做的。在这里,好生将养,缺什么,只管说。”
旁边慈孤院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孩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衣裳,坐在明亮的学堂里,跟着先生念《千字文》。他们中,有的父亲战死沙场,有的父母双亡由军中叔伯送来。此刻,他们脸上没有了惊恐与饥饿,只有对知识的渴望。苏清鸢站在窗外,静静看着,眼中泛起泪光。一个胆大的女孩跑出来,仰着小脸问:“您就是皇后娘娘吗?先生说是您让我们有饭吃,有书读。” 苏清鸢蹲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墨迹,柔声道:“好孩子,好好读书,长大做个有用的人,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会高兴的。”
离开时,夕阳将两座院落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砚与苏清鸢并肩而行,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却充满生机的院落轮廓。
“清鸢,你看,”沈砚轻声道,“他们眼里,又有光了。”
苏清鸢依偎着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声音轻柔却坚定:“这光,是我们点亮的,也要让它一直亮下去。让所有为国负重前行的人知道,他们的背后,永远有一个温暖坚实的依靠。这,才是盛世该有的模样。”
“是啊,”沈砚握紧她的手,望向远方巍峨的宫城,目光坚定而悠远,“有国如此,有家如此,将士何惜此身?这,便是你我想要守护的江山。”
荣军院与慈孤院的设立,如同在启朝军民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忠诚”与“希望”的种子。它无声地宣告:这个新兴的王朝,不仅有能力开疆拓土,更有胸怀庇护它的每一位功臣与遗孤。这份超越时代的仁政与关怀,化作最坚韧的纽带,将君王、将士与百姓,紧紧联系在一起,铸就了启朝最为坚固的、人心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