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瑾晏的喘息渐渐平复,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劫后余生的粗粝与沉静。他靠在矮榻上,墨玉般的瞳孔里,翻腾的剧痛和暴戾已如云烟消散,沉淀下来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固的审视。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一寸寸刮过秦湘湘苍白如纸的脸颊,掠过她额角被布条包裹的伤口,最终,牢牢锁在她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眸深处。
没有邀功请赏的得意,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惧,更没有寻常女子面对夫君的羞怯或惶恐。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深不见底,倒映着他此刻狼狈的虚影。
“你……”祁瑾晏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带着暴怒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混合着惊疑与探究的低沉,“究竟是何人?”
质问。不再关乎昨夜的手段,而是直指她存在的核心。
秦家懦弱无能的嫡女?绝无可能!昨夜那洞穿混乱的冰冷眼神,那精准到可怕的穴位点刺,那面对他狂暴嗜血时依旧如寒冰般的镇定……这一切,都昭示着眼前这具看似脆弱躯壳里,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强大而危险的灵魂!
秦湘湘缓缓收回搭在他脉搏上的手。指尖残留着他皮肤冰冷的触感和脉搏渐趋平稳的搏动。她靠回软榻,动作牵扯着全身的剧痛,让她细长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秦湘湘。”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如同陈述一个无需辩驳的事实,“圣旨赐婚,入府冲喜的王妃。”
祁瑾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她平静无澜的眼底挖出深藏的真相。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这女人,是在用最表面的身份,堵死他所有的探寻!
僵持。冰冷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霜。
就在这时,寝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王府侍卫服、身形精悍、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侧身闪了进来。他动作极轻,落地无声,显然是身负上乘武功。正是昨夜幸存、后来负责照看祁瑾晏的李侍卫。他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寝殿,落在矮榻上脸色苍白但气息已稳的祁瑾晏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当他的视线触及软榻上同样虚弱不堪、半边脸缠着布条的秦湘湘时,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敬畏?惊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
昨夜若非这位王妃那根染血的银簪和最后那神乎其技的三指点穴,恐怕不仅王爷凶多吉少,他们这些在殿内的人,也早已步了李总管的后尘!
李侍卫走到矮榻边,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禀王爷,柳侧妃……去了前院书房,召见了外院的张管事和王嬷嬷,闭门密谈了近一炷香时间。随后,张管事便带人去了库房,王嬷嬷则去了后厨……属下无能,未能探知具体内容,但观其神色,恐……恐对王妃不利。”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寝殿里。
角落里的春桃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往秦湘湘的软榻边又缩了缩。
祁瑾晏的眉头猛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柳氏!果然按捺不住了!昨夜铩羽而归,今日便迫不及待要再次发难!他几乎能想象柳氏此刻咬牙切齿、誓要将这碍眼的“冲喜货”彻底除之而后快的狰狞模样!
一股混杂着厌烦、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看向软榻上的秦湘湘。
秦湘湘依旧靠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平静。仿佛李侍卫口中那即将降临的阴谋风暴,与她毫无干系。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跪在地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春桃身上。
“春桃。”秦湘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春桃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慌忙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惊恐:“王、王妃……”
“你昨夜,”秦湘湘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偷来的草药,还有吗?”
“啊?”春桃愣住了,完全没料到王妃会问这个,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点……奴婢……奴婢藏在了……床铺下面……”她偷眼看了看祁瑾晏和李侍卫,声音越来越小,满是惶恐。偷拿东西,这在王府可是大罪!
“去拿来。”秦湘湘的声音不容置疑。
春桃不敢违抗,颤抖着爬起来,在祁瑾晏和李侍卫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如同做贼般跑到角落自己睡觉的简易床铺边,哆哆嗦嗦地从铺盖卷底下摸出一个用破旧蓝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捧着那小小的包裹,如同捧着烫手的山芋,小心翼翼地挪到秦湘湘软榻边,颤抖着递了过去。
秦湘湘伸出那只缠着布条、依旧能看出青紫指痕的手,接过了包裹。包裹很轻,散发着淡淡的土腥气和药草味。她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打开蓝布,里面是几株晒得半干的、品相极差的草药,根须上还带着泥土。
秦湘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这几株草药——三七(茎叶干瘪,有效成分极低)、茜草(根茎细小)、还有一小块边缘发黑的不知名根茎(疑似某种劣质止血草)。
她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小块三七的根茎,放在鼻尖下极其轻微地嗅了嗅。动作娴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
随即,她看向春桃,声音平淡无波:“研磨成粉,越细越好。”
“是……是!”春桃虽然不明白王妃要做什么,但此刻王妃平静的眼神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安定。她连忙接过那块小小的根茎,又看向秦湘湘,似乎在问去哪里研磨。
“就在这里。”秦湘湘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翻倒的桌案下,一个摔裂了边角的青瓷小碟。
春桃会意,立刻跑过去捡起小碟,又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碎瓷片,跪在秦湘湘软榻边的地毯上,开始笨拙却极其认真地研磨起来。瓷片刮过碟底,发出沙沙的轻响。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祁瑾晏靠在矮榻上,墨玉般的瞳孔深不见底,目光在平静研磨的春桃和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秦湘湘之间来回逡巡。李侍卫单膝跪地,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这位王妃……行事太过诡异莫测!
时间在沙沙的研磨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光似乎又亮了几分,透过深色窗棂,在猩红的地毯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终于,春桃停下了动作,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小心翼翼地将碟子里那一点点、研磨得极其细密的褐色粉末捧到秦湘湘面前:“王妃……好了。”
秦湘湘睁开眼,目光落在碟子里那点微末的粉末上。她伸出手指,蘸取了一点,轻轻捻了捻。粉末细腻,带着三七特有的微苦气息。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随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用手指蘸取了一点粉末,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涂抹在了春桃因研磨而有些发红破皮的手背上!
“王妃?!”春桃惊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别动。”秦湘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在她破皮的手背上,将那点褐色的粉末均匀地涂抹开。
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从手背破皮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春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背,又看看秦湘湘平静的脸。
秦湘湘收回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春桃的耳中,也落入了旁边祁瑾晏和李侍卫的耳中:“药虽劣,用对地方,也能止血生肌。人亦如此。”
她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直视着春桃惊恐未定的眼睛:“你昨夜偷药喂水,是‘错’。但错在何处?错在王府规矩森严,错在主子伤病无人问津,错在……你想活命,也想让我活命。”
春桃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圈瞬间又红了。
“今日柳侧妃欲对我不利,”秦湘湘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珠,砸在春桃心上,“你可愿,再‘错’一次?”
寝殿内,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祁瑾晏的瞳孔骤然收缩!李侍卫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这哪里是问询?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招揽!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王府中,划下的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春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只是一个最底层、最卑微的粗使丫鬟,胆小怕事,只想苟且偷生。昨夜偷药喂水,已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如今王妃却要她……要她站队?要她对抗柳侧妃?这无异于让她去送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几乎要夺眶而出。
秦湘湘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逼迫,没有许诺,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等待她做出选择,是继续在恐惧中瑟缩,最终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还是……抓住这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哪怕这稻草沾满了荆棘和血污。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春桃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冰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祁瑾晏靠在矮榻上,墨玉般的瞳孔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这女人,不仅身怀绝技,更懂得如何掌控人心!她看穿了春桃的恐惧,更看穿了这恐惧之下隐藏的、对生存和改变的渴望!她在用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逼迫一个卑微的丫鬟做出抉择!而无论春桃如何选择,对他而言,都将是窥探这神秘王妃底细的一个窗口。
终于——
春桃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即将滚落的眼泪。那双原本充满惊惶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火焰!
她不再看祁瑾晏和李侍卫,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迎上秦湘湘平静的视线。然后,她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
“奴婢……春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如同杜鹃啼血,“愿……愿为王妃效死!再错……千次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