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将走下城楼后,营地陷入短暂的安静。士兵们低头做事,没人敢抬头看城楼上的两个人。名单和红绳已经挂在营门外,风吹得纸页哗哗响,也吹动那根褪色的红绳轻轻摆动。
秦无月仍站在原地,手握长枪,目光落在远处地平线上。太阳开始西沉,天边泛起暗红,像干涸的血迹。她没动,也没说话。
直到一阵脚步声从侧阶传来。不是军中步伐,轻而缓,像是怕惊扰什么。她知道是谁。
神秘军师端着一个木盘走上城楼偏台,上面放着一壶酒,两只瓷杯。他在石桌前停下,放下木盘,动作很轻。
“我煮了点酒。”他说,“夜里风凉。”
秦无月没回头。“我不喝酒。”
“这不是普通酒。”他倒了一杯,青光在杯中流转,“喝了它,可以让你不再梦见那些事。”
她终于转头,看向那杯酒。天书在怀中微微发烫,这是它预警的方式。她没掏出来,但已经知道——这酒里有东西。
“忘情水?”她问。
军师没否认。他看着她,眼神很静。“你已经扛了太久。若不想再记得,现在还来得及。”
秦无月冷笑一声,走到石桌前坐下。她没有碰杯子,只盯着他。“所以你是来让我逃的?”
“不是逃。”他说,“是放过自己。你不必记住每一刀、每一滴血、每一个死在你面前的人。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背。”
“那你呢?”她忽然问,“你放过自己了吗?”
他顿住。
“三世轮回,百次任务。”她慢慢说,“你每次都出现,每次都受伤,每次都差点死。你说你是为了还债,可债能还一百次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想还,你只是想让我活着?”
他不答。
秦无月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杯沿。酒面微漾,青光散开。她忽然抬手,一掌挥出。
瓷杯翻落,酒泼满地。液体落地瞬间蒸腾起淡蓝烟雾,带着一丝甜腥味。她收回手,冷冷看着他。
“顾氏的人,何时变得如此怯懦?”
他坐在那里,没动。手却慢慢收紧,攥住了怀中的玉佩。
“你……记得?”他低声问。
秦无月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月已升起,银光照在城墙上,照出她瘦长的影子。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
“我记得你系红绳的模样。那天雨很大,你在马背上把红绳绕在我手腕上,说‘这一生,我护你’。然后你冲进敌阵,再没回来。”
她停了一下。
“我记得你挡箭时背上的血。那一箭本该射穿我的喉咙,你从坡上冲下来,撞开我的马,扑在我身上。我听见箭入肉的声音,三声,都在你背上。”
她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指节发白。
“我记得你说‘来世等你’。那是你最后一次开口。后来你昏过去了,我一直抱着你,等到医官赶来。可你再没说过这句话,也不记得说过。”
风忽然大了。吹动她的衣袍,也吹乱了桌上的空杯。
她转身,直视他:“我不知那是真是幻。但我记得。我不需要忘情水,因为我从未真正忘记。”
他猛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她面前。她没后退。
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不是粗暴的,而是很紧,像是怕她下一秒就消失。
“那这一世,”他的声音哑了,“我陪你。”
她没抽手。也没点头。
只是抬头看月。
“陪?”她说,“这一战,谁也护不了谁。”
他不松手。
“我不求护你。”他说,“我只求站在你身边。哪怕你忘了我,哪怕你恨我,我也要在这。”
她垂眼,看向两人交叠的手。他的手很冷,但她没甩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挂出那根红绳?”她忽然问。
他摇头。
“因为它不是信物。”她说,“它是证物。证明有人曾为我死过,也证明我曾被人爱过。我不需要靠它提醒,但我不能让它被埋进土里。”
他看着她。
“我不是要你原谅。”他说,“也不是要你想起一切。我只要你活着。哪怕你不记得我,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还能找到你。”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动了。不是抽手,而是反手握住他。很短的一瞬,随即松开。
“你可以留下。”她说,“但别指望我会软弱。”
“我不指望。”他说。
她转身走回长枪旁,重新握住枪柄。枪尖朝下,插在砖缝里。她靠着枪,望向京城方向。
他没再说话,走到石桌边,把另一只空杯扶正。然后他在她身旁站定,离得很近,但不再靠近。
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照出两道并立的影子。
下面营地里,有士兵偶然抬头,看见城楼上的景象。他愣了一下,小声对旁边人说:“将军和军师……站在一起了。”
旁边人看了眼,马上低头。“别说了,队长会听见。”
那人却不收声。“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闭嘴!”另一人低喝,“你不要命了?将军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几人立刻安静。但视线仍忍不住往城楼瞟。
风继续吹。酒壶还温着,但没人再提喝酒的事。
秦无月忽然开口:“你说帝王会来?”
“会。”他说,“他必须来。你撕了他的圣旨,烧了他的密令,还把十七个大臣的名字挂在外面。他若不来,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怕了一个女人。”
“那就让他来。”她说,“我在这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血,是昨夜夜枭的,也是她自己的。
“只要他们还站在这里,我就不是孤身一人。”
他看着她,没再说话。
远处,西岭的黑烟已经散尽。月亮升得更高,照得城墙发白。一只乌鸦飞过,落在旗杆上,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秦无月忽然笑了。
不是愤怒,不是悲痛,也不是释然。是一种彻底看清后的平静。
她抬头看月,声音很轻。
“你说他会什么时候到?”
“快了。”他说,“天亮之前。”
她点点头,手仍握着枪。
他站在她身边,手插在袖中,袖口露出半截红绳,和她腰间的那根,是一对。
城楼下,士兵们重新开始操练。口号声整齐有力,一声接着一声。
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神锋利如刀。
这时,城外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烟尘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