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下,那抹暗红印记在泥污中未褪半分,像一道陈年旧伤被重新揭开。秦无月指尖悬停片刻,终究未触,只缓缓收回手。亲卫拖走俘虏的足印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断续痕迹,她立于原地,披风残角随风轻扬,胸口天书残卷的布料下,那道断裂又重续的红线纹路仍在隐隐发烫。
将军走近,脚步落在她身侧半尺处,声音压得极低:“你也在想那人说的话?”
秦无月未回头,只道:“他在唤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可他认得你。”将军目光扫过她垂落的手腕,“否则不会留下那句话。”
秦无月沉默。那人最后吐出的四个字——“你还记得”——并未指向任务、敌情或密信,而是直刺她轮回九十七世以来最深的禁忌:记忆本身。
将军却不再追问,转而低声道:“我知你在查敌情,但有些事……比战局更难破。”他顿了顿,喉结微动,“我曾以为一人可托付终身,如今才知,最锋利的刀,不在战场,而在枕边。”
秦无月终于侧目看他。将军面容刚硬如铁铸,此刻眉心却拧成一道深沟,眼底浮着血丝,不是因战事疲惫,而是某种长久压抑的裂痕终于松动。
她未言语,只抬步走向主帐侧室。将军迟疑一瞬,跟入。
室内仅一案一灯,油尽将熄,火苗矮缩成豆大一点,摇曳不定。秦无月取火折点燃另一支残烛,火焰跃起,映得墙上人影微微晃动。她坐于案侧,未劝,未问。
将军站在门边,铠甲未卸,手扶刀柄,指节泛白。良久,他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石中磨出:“他随我十年。三营将士覆没那夜,我本欲奇袭敌后,他却说探报有误,须改道伏击。我信了。结果——全军陷于断云谷,无一生还。”
烛火猛地一跳。
“后来我才知,那探报是他亲手伪造。他早与敌国勾连,只为毁我军势。”将军嗓音渐哑,“我不怪他背叛,只恨自己……竟信了一个能共饮寒泉、同卧雪地的人。”
秦无月仍静听。
“他曾在我重伤时背我百里求医,也曾在暴雪夜割袍裹我伤口。”将军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一刀落下时,我还以为是误伤。”
“你不该自责。”秦无月终于开口,“情劫非罪,执念方成劫。你不是不信人,是不敢再信自己。”
将军猛然抬头。
“你封锁心门,拒一切情愫于外,这是保护,也是囚禁。”她目光平静,“你怕再痛一次,于是先斩断所有可能。可这并非解脱,而是将情劫化为心狱,日日自焚。”
将军嘴唇微颤,终未反驳。
室内一时寂静,唯有烛芯噼啪轻响。
秦无月抬手,指尖抚过胸前天书残卷。布料温热,似有脉搏跳动。她闭目,记忆如潮水倒灌——
前世长廊,红线缠绕指尖,她执笔为天下有情人牵线,也为一人逆天改命。那人站在月下,眸光温柔:“你算尽天下,可曾算到自己心动?”
雷劫劈落,她魂飞魄散,最后一眼,是他扑身挡在她前,血染白衣。
睁眼时,她已坠入轮回管理局,司命冷声宣判:“私改姻缘,逆乱天道,罚你百世渡情劫,不得超生。”
九十七世,她冷眼旁观,不沾情爱,却皆以失败告终。第九十八世重启,她开始以命理测算掌控局势,可每当触及真心,便功亏一篑。
原来情劫并非要她无情,而是要她直面——那被天道禁止的,正是她最深的执念。
将军见她神色微变,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秦无月回神,指尖仍贴在天书上。“我在想,为何有些人注定被情所困,明知是劫,仍无法抽身。”
“那你信吗?”将军忽然问,“信一个人,值得吗?”
“信,永远值得。”她答得极快,“错的不是信,是识人之眼蒙尘。你当年所托非人,并非你错,而是命运设局,让你经历这一劫。”
将军怔住。
“若你愿听,”她抬眼,目光如刃,“我可用命理之术,为你照见此世情缘真相。未必能换回过去,但可斩断执念之根。”
将军呼吸一滞:“你能看透因果?”
“天书残卷,可窥前世孽缘。”她指尖轻点案面,“你若允我施术,需答我三问:第一,你是否真愿放下?第二,你是否承认自己曾真心相付?第三——你是否原谅自己?”
将军僵立原地。
这三个问题,如三把刀,剖开他十年来层层包裹的硬壳。他不怕死,不怕败仗,只怕面对那个曾流泪为战友收尸、也曾为一人彻夜难眠的自己。
“我……”他声音沙哑,“我不想再痛。”
“那就别逃。”秦无月起身,站于他面前,“痛是活着的证明。你若连痛都惧,何谈守护北境?何谈统领三军?”
将军闭眼,一滴泪顺颊滑落,砸在铠甲上,发出轻微声响。
“我承认。”他终于开口,“我信过他,很信。我也恨自己,恨到不愿再碰任何温情。可现在……我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命中注定?”
秦无月点头:“明日子时,我为你测命局。届时,你将亲眼看见——你们前世如何相识,今生为何相逢,以及,这一劫,究竟为谁而设。”
将军深吸一口气:“我愿听。”
她转身走向帐帘,忽又停步:“将军,你今日肯说出这些,不是软弱。真正的铁血,不是无心,而是心碎之后,仍有勇气面对真相。”
将军未语,只缓缓解下腰间佩刀,置于案上。刀鞘漆黑,刀柄磨损,显是多年贴身之物。他轻轻推至案中央,动作郑重如献祭。
秦无月掀帘而出。
夜风扑面,带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她站在侧室门外,仰望星空。北斗偏移,紫微隐现,天象有异。
她抬手按在胸口,天书残卷温热未退。那道红线纹路,竟比先前更清晰一分,仿佛正与某种力量共鸣。
远处禁室方向,火光微弱。被押之人仍在,印记未消,话语未解。
她未回头,只低声自语:“你还记得——什么?”
话音落时,一阵风掠过,吹熄了侧室内的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