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之前没跟这大孙子说过几次体贴点的话,在房间里踱了几圈步,这才往村大队去。
停在院里的苞米昨天分了个一干二净,今日秋收的队伍还没回来的。
院里就仨人。
院门口坐着晒太阳的光宗爷爷,跟院里坐在桌前的小夫妻。
沈衍礼没闲着。
手里头剥着品相不怎么好的玉米粒。
那是宋母交代给宋娇娇,剥下来等着喂鸡吃的。
也不知道宋娇娇问了什么,他就探头过去,扫了两眼点点头:“继续。”
“咳咳。”
沈首长清了清嗓子,他今天没带拐杖,背着手,面色不自然道:“衍礼啊,忙着呢。”
沈衍礼的身体一僵,表情一滞,紧抿着唇。
沈老爷子往天上瞧了瞧。
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混小子竟然没呲他两句。
真稀罕。
宋娇娇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巡视一圈,默默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划拉,往她老公空出来的算术题里填空。
沈衍礼回神,剥完手里半截长的苞米,听沈老爷子没再开口,抬头问道:“找我有事儿?”
“来了宋家村还没去转转,你要是方便,带我溜达溜达吧。”
论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就是个借口。
沈衍礼把东西撂下看向媳妇道:“我出去下。你继续写,不会的就先空着,等我回来再教你。”
“嗯,我知道的。”
宋娇娇乖乖点头。
沈衍礼望着唇角扬起稍纵即逝的笑容,离得远了拍掉身上苞米碎屑,走到沈老爷面前道:“走吧。”
这村里哪有什么好逛的地方。
除了房子就是地,路上还溜达着不知道谁家的几只鸡,也就村口趴着等人回来的黄狗还有点特殊性,见着沈衍礼就摇着尾巴过来,他摆了摆手,大黄狗吃百家饭长大,通人性,摇摇尾巴又走。
沈老爷子背着手道:“身体怎么样?”
沈衍礼一句“死不了”险些脱口而出,变成“也就那样”。
“你怎么今天说话阴阳怪气的,改性子了?”沈首长纳闷道。
沈衍礼的火气腾然就起来了。
好好说话不行、不好好说话也不行,他转头问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能不能赶紧说,说完我还得回去。”
沈老爷子看着沈衍礼那眼中的压抑,笑道:“宋家村是个好地方。”
“山平、水平,夜里静,养人。”
沈衍礼听着他絮絮叨叨说废话,不想猜里面是不是话里有话,随他去说。
“大夫说你脑子忘了不少东西,你跟爷爷说说,你还记得什么?”沈老爷子问道。
沈衍礼脑海里回荡着那口棺材,那暴雨磅礴的夜,反问道:“你想让我记得什么?”
记得他哥是怎么死的。
记得他因何要遭遇这一切。
记得他罪有应得。
沈老爷子思绪万千,最终叹道:“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也好。”
沈家待沈衍礼真不好。
沈老爷子看得越多,明白的越多。
人在高处站的时候往往会失去很多本心,有时候也会忘了来时的路。
乡下的日子静。
眼里没别的,纯粹。
听不懂什么四书五经,就知道要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而这,本就是人的一生里要做的事情,除此之外都是添头,眼前浮云。
沈衍礼放在帝都,那确实不如意。
没旁的听话、没旁的聪明,可在乡亲们眼里,他们没人看沈衍礼是否拥有什么,只在意沈衍礼这个人,他能种庄稼能容人,就已然是千好万好。
“是爷爷错了,是爷爷着相了。”
沈老爷子叹道。
沈衍礼在旁边一言不发,沈老爷子又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人家问你,衍礼长大要做什么。你跟人家说,等你长大了,没人管着你,你就天天出去玩。”
“你打小性子就野,做事没个章程。”
沈老爷子笑道:“如今想想,你这孩子,就是个至纯的性子。”
那年沈衍礼才三岁。
三岁大的娃能知道什么。
说不出来什么漂亮话。
没人把沈衍礼当孩子看,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犯下的错。
拔苗助长,酿成苦果。
“爷爷现在问你,你以后想干点什么?趁爷爷还在,也许还能托你一把。”沈老爷子问道。
沈衍礼道:“用不着你。”
他是有点意外听见爷爷这么说。
也不是没幻想过。
不过那些幻想都太模糊了,模糊的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所以听到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要说有,也就是一点释然,释然跟他说,就这样吧,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跌啊撞啊的,多了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习惯了。
他自己的路,他能走出来。
谁都用不着。
现在已经很好了,平静是最好的,他半点不想牵扯帝都那些弯弯绕绕,军权也好、政党也罢,都不如眼前一亩三分地重要。
带老婆过好日子的方法太多了,没必要淌浑水。
“你还是怨沈家。”沈老爷子道。
沈衍礼忽地笑了一声,喉结滚动,眼里染了两分泪,问道:“我不该怨吗?”
他真的不想跟老爷子闹到难堪的地步。
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明白所有人对他哥的期望,也明白这种破灭的痛苦,他可以承担,可以装作不在意,但为什么不能怨?
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
沈衍礼后来才忽然明悟——
爱本不需要条件。
宋父宋母爱娇娇,就算是因为血缘关系,那傅淮呢?
他非亲非故。
宋家也根本没指望他去做点什么。
他们都很爱他,就因为是他们把傅淮领进门,叫了一声“儿”。
这很荒谬不是吗?
他想不明白。
他恨。
恨来恨去,恨都恨不明白。
沈衍礼也是后来才懂,他恨的就是这种荒谬。
原来爱什么都条件都可以不要。
宋父说他想得太多。
对。
没错。
他曾经一直以为,这种奢侈的东西需要无数条件堆积,他达不到,所以他不配。
可事实真就是如此吗?
傅淮给他上了一课。
宋娇娇教他上了一课。
宋父、宋母,包括整个宋家村都给他上了一课。
沈衍礼后知后觉:“现在想想,还挺庆幸。”
“庆幸?”沈老爷子讶然。
沈衍礼笑道:“是啊。”
庆幸你们没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