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办公室的空调风吹得文件柜上的金属标牌微微反光，“平州银保委检查组” 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墙角的落地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放大了室内的紧张氛围。
王兵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目光落在门后的阴影处，于敏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起初还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平稳，越靠近办公室，节奏就越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拖沓又迟疑。
直到门把手被她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紫色，她才低着头，几乎是贴着门框挪进来，藏在袖口的双手死死捏着衣角，深蓝色的衬衫布料被绞出深深的褶皱，又在松开时留下明显的纹路。
“坐吧，于经理。” 王兵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动作放缓了几分，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压迫感。玻璃杯在茶几上搁出轻响，温水冒着淡淡的热气，氤氲了杯口，“先喝口水，咱们这次聊天跟上次一样就是向你再核实一些细节，不用这么紧张。”
于敏的屁股只沾了椅子边缘的三分之一，身体微微前倾，像是随时准备起身逃离。她双手捧着水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青，杯身被攥得微微发烫。她始终盯着杯底沉浮的茶叶，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科长，您想问什么，我…… 我都如实说，绝不敢隐瞒。”
“那咱们还是从日常报销的基本流程说起。” 王兵翻开文件夹，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凭证记录上轻轻划过，目光却没有离开于敏，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根据前期调取的资料，你负责安泰人寿平州中支的财务费用审核工作，已经有5年时间了？”
“是…… 是5年零3个月。” 于敏的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要贴到胸口，“这5年多来，我一直严格按公司制度走流程，每张单据都有业务部门经理和分管领导的签字，我这边就是核对一下金额和发票抬头，确认没错就提交付款申请，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有些闪躲，显然对自己这番话没什么底气。
“核对金额和抬头？” 王兵抬眼看向她，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追问的意味，“那按照财务制度，发票的真伪核验、报销事项的真实性核查，这些工作不需要你负责吗？还是说，在安泰人寿，这些审核环节都是可有可无的？”
于敏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握着水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水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湿痕，她却浑然不觉。
“我…… 我有时候太忙了，报销单堆得像小山一样，就没来得及逐张去发票查验平台核对。而且…… 而且领导都已经签字确认了，我想着她们肯定都审核过了，应该没问题，就没再多问……”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喉咙，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王兵没打断她，等她停下絮絮叨叨的辩解，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文件夹里的一份凭证上：“你说按流程办事，不清楚资金的最终用途。那我问你，去年10月8号，有一笔5万块的‘渠道培训费’报销，你还有印象吗？这笔钱是你提交的付款申请，也是你跟进到账的。”
于敏的身体瞬间僵住，眼神慌乱地在桌面上扫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在回忆。“5…… 5万块？十月…… 时间太久了，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报销，实在记不太清了……”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犹豫，显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记不清没关系，我们帮你回忆。” 王兵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凭证复印件，轻轻推到于敏面前，指尖点了点上面的关键信息，“你看，这张报销单上写的费用项目是‘渠道培训费’，但附件里的发票却是一张餐饮发票，收款方名称是某某信息咨询中心。
我们已经和市场监管部门核实过，这个咨询中心在去年8月23号就已经注销了，也就是说，这张发票开具的时候，这家公司早就不存在了。”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于敏，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一张已经注销的公司开具的餐饮发票，却用来报销培训费，而且金额高达5万块，你在审核的时候，真的没发现任何异常吗？”
于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端着水杯的手开始剧烈发抖，水洒在桌面上，晕开一圈圈湿痕，还溅到了她的裤子上，她却毫无反应。“我…… 我当时真的没注意看那么细…… 发票太多了，我就是大概扫了一眼金额和抬头，没仔细看收款方的信息，也没留意发票内容和报销项目对不对得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躲闪，不敢和王兵对视。
“没注意？” 王兵拿起复印件，凑到于敏面前，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印章，“你看，这发票上的公章都快看不清了，边缘模糊，字迹也很潦草，稍微仔细看一眼就能发现问题。而且，收款方是信息咨询中心，报销项目却是培训费，这两者完全不相关，这是财务审核最基本的要点吧？”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做了10多年财务，持有中级会计师资格证，难道连‘发票内容与报销事项必须一致’的基本规定都忘了？还是说，你早就发现了问题，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我…… 我不是故意的！” 于敏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激动，又很快降下去，哭腔更重了，“那段时间公司忙着冲年度业绩，各个部门都在抢着报销费用，公司的龙总天天催着我尽快处理，说不能耽误业务进度。
我手里压了几十份报销单，实在忙不过来，就想着先把流程走了，等后续有空再补查，结果后来一忙就忘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漏掉审核的！” 她急着辩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随时可能掉下来。
王兵轻轻敲了敲桌面，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严肃：“龙总催得紧，就能成为你忽略审核义务的理由？
财务工作讲究的是严谨细致，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因为一点疏忽，很可能就会给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甚至引发法律风险。
你作为专业的财务人员，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她停顿了一下，又拿出另一份文件，“再说说今年1月23号，一笔8.7万的‘市场推广费’，这笔钱没有打到公司账户，而是直接转到了一个叫张波的个人账户，备注写的是‘临时专家劳务费’。你还记得这笔钱吗？”
于敏的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桌面上，和之前的水渍混在一起。她慌忙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汗水，却越擦越多，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8.7…… 8万多？个人账户？我…… 我好像有点印象，当时这笔报销单是龙总亲自交给我的，让我优先处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神也更加慌乱，显然对这笔钱的印象比之前那笔深。
“有点印象就好。” 王兵拿出一张银行转账记录复印件，放在凭证旁边，“我们已经调取了公司去年12月到今年2月的会议纪要、项目备案表，还有市场推广部门的工作台账，发现今年一月，平州中支根本没有开展任何市场推广活动，也没有聘请外部专家进行培训或咨询的记录。
也就是说，这笔所谓的‘市场推广费’和‘专家劳务费’，完全是子虚乌有的。” 她看着于敏，语气加重了几分，“这笔钱付出去的时候，你就没觉得不合规吗？公司财务制度明确规定，大额费用不能转入个人账户，除非有特殊情况并经过上级公司总经理审批。你在提交付款申请的时候，有没有向龙总或者省分其她领导反映过这个疑问？”
于敏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水杯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打湿了面前的凭证复印件。“我…… 我问过龙总，我当时拿着报销单去找她，说这笔钱转到个人账户不合规，而且没有相关的推广活动记录，担心会有问题。可是龙总说…… 她说这是给合作方的渠道费，让我别多问，赶紧正常付款就行，出了问题她来承担……”
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当时也觉得不对劲，可是龙总是分管我们财务的领导，在公司里说一不二，之前有个同事因为拒绝她的要求，没过多久就被调去了后勤部门，天天打杂，后来没办法主动辞职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房贷要还，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啊，所以我就…… 我就没敢再坚持……”
“领导让办，你就必须办？” 王兵的语气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于敏，“于敏，你是持证的财务人员，《中华人民共和国会计法》第十四条明确规定，会计人员对不真实、不合法的原始凭证有权不予接受，并向单位负责人报告。
领导签字不能成为你免除审核责任的理由，这一点你在入职培训的时候，公司应该反复强调过吧？你怎么能因为害怕丢工作，就违背职业操守，放任不合规的行为发生？”
于敏双手捂着脸，哭声越来越大，肩膀一抽一抽的，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清楚…… 我都清楚这些规定…… 可是我没办法啊！龙总是公司的二把手，她要是想针对我，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我老公因为口罩去年刚失业，现在还在找活干，孩子还在上小学，家里所有的开销都靠我这份工资撑着，我要是丢了工作，这个家就垮了……”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还有一丝对现实的妥协。
王兵沉默了几秒，看着于敏崩溃的样子，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我理解你的难处，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确实很大，谁都想保住工作，安稳生活。但你要明白，现在问题已经暴露了，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掉的。
现在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们公司的龙总现在已经主动承担了管理责任，说主要是她审核不严，才导致出现这些问题。但具体的付款操作是你经手的，每一笔钱的流出都有你的签字确认。如果这些资金最终被查明去向不明，甚至涉及挪用、侵占等违法行为，你觉得一句‘工作失误’‘领导让办的’，就能把责任推干净吗？”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法律条文复印件，放在于敏面前，指着其中一段：“你看看这个，《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关于职务侵占罪的规定，公司、企业或者其她单位的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本单位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的，处.......有期徒刑。”
王兵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于敏的心上：“这些法律条文不是摆设，经办人员如果明知故犯，或者存在重大过失，一样要承担法律责任。到时候，不是丢工作这么简单，可能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你的孩子、你的家人，都会因为你的过错受到影响。”
“坐牢？” 于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恐惧，泪水还挂在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不…… 不可能！钱又没进我的口袋！我一分钱都没拿！我就是个干活的，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只是按命令办事，为什么要我承担责任？这不公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情绪彻底崩溃了，双手用力拍打着桌面，水杯被震得晃了晃，水洒得更多了。
王兵等她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说道：“钱没进你的口袋，不代表你没有责任。作为财务经办人员，你有义务对每一笔资金的流向负责，有义务阻止不合规的操作。现在我们想知道，除了龙总，还有没有其她领导给你打过招呼，让你处理这些不合规的报销？比如省分公司的高管，或者平州中支的其她负责人？”
于敏的哭声突然停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低下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很快闭上了嘴。“没…… 没有…… 就是龙总一个人让我办的，其他领导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犹豫，语气也不那么坚定，显然在隐瞒什么。
王兵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追问道：“真的只有龙总？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人，比如李文轩李总，跟你提过类似的要求？或者说，龙总在让你处理这些报销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其他人的名字？”
于敏咬着嘴唇，沉默了半天，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甚至渗出了一丝血丝。她抬起头，看了王兵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小声说道：“没…… 没有别人…… 真的只有龙总…… 可是…… 可是有些钱，付出去之后，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后来…… 后来好像…… 好像又……” 她的话没说完，就又低下头，肩膀开始剧烈发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又怎么了？” 王兵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钱又回来了？是回到了公司账户，还是转到了其他个人账户？或者说，这些钱被用到了别的地方，比如用来送礼、行贿？于敏，你现在说清楚，就是在救你自己。如果等我们通过银行流水、资金流向查出来，你再想坦白，就晚了。到时候，你不仅要承担经办责任，还要承担隐瞒不报的责任，后果会比你现在想象的严重得多。”
于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王兵，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挣扎和犹豫。王兵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显然，她心里还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一方面害怕说出实情会得罪背后更有势力的人，担心自己和家人受到报复；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成为替罪羊，承担所有责任，面临牢狱之灾。她的手指在桌面上反复摩挲，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痛苦，一会儿纠结，整个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王兵知道，现在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很可能让她彻底闭嘴，甚至产生抵触情绪，不利于后续调查。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于经理，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也很为难。你担心说出实情会遭到报复，担心失去工作，担心影响家人，这些顾虑我们都能理解。但你要想清楚，隐瞒真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
只要你如实说明情况，配合我们查清问题，主动提供线索和证据，组织上会根据你的态度从轻处理，甚至可能免除你的责任。”
她顿了顿，看着于敏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真诚：“于姐呀，我就叫你姐，您今年才35岁，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有稳定的工作，有幸福的家庭，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
如果你现在选择隐瞒，等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不仅会失去工作，还会失去自由，你的孩子会因为有一个坐牢的妈妈而抬不起头，你的父母也会为你伤心难过。你好好想想，这样值得吗？”
王兵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于敏心里的一道防线。她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次的哭声里多了几分悔恨和无助。“我……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我以为只要按领导的要求做，就不会有问题……”
“现在知道也不晚。” 王兵继续引导她，“你先回去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现在回答。我们给你时间，也给你机会。如果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谈，办公室的门随时为你敞开。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说完，王兵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做出一个 “请” 的手势：“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包括龙总，也包括你的家人，以免打草惊蛇，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敏慢慢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办公室，背影失魂落魄，像丢了魂一样。走到走廊拐角处，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眼神复杂，有恐惧，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