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宗?合欢宗?
陈默心头一震,霎时间只觉周身气血翻涌。
他勉力定住心神,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您是说……您是在合欢宗内出生的?”
沐春晖尚沉浸在喜悦之中,未曾察觉他语调中的惊骇,仍是笑吟吟地点头道:“是啊,有何不妥么?”
有何不妥?
陈默的心刹那间沉入无底深渊。
合欢宗是何等所在?
那是人心鬼蜮,弱肉强食的修罗场。
宗内弟子,为求一线生机,为夺分毫资源,哪个不是诡计百出,不择手段?
此处师徒尚且互存算计,骨肉亲情更是淡漠如纸。
而眼前这位被他唤作“妈妈”的师尊,竟是在这等污泥浊水之中生养长大的?
那她的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是宗门里哪位权倾一方的长老,还是……挣扎求存的寻常弟子?
在这等地方诞下孩儿,又是如何将她抚育成人,并养成这般温柔天真的性子?
无数疑云电光石火间掠过心头,陈默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他蓦地想起,自拜入师门,沐春晖对自己过往出身确是从未提过半字。
他只当是师尊不愿提及伤心旧事,谁曾想,真相竟是如此离奇。
一个在魔宗这等大染缸里长成之人,为何还能存有这般纯善心肠?
此事处处透着诡谲,实是悖于常理。
他不敢再问下去,恐触及师尊隐秘,惹她不快。
他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条冰凉的“青丝”,心中那股方才平复的别扭之感,又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他忽然抬头,问道:“妈妈,这件‘青丝’法器,不知……花了您多少贡献点?”
沐春晖闻言一怔,随即莞尔笑道:“傻孩子,问这些作甚?你只管用着便是。”
“请妈妈定要告知!”陈默的嗓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沐春晖被他这般强硬的态度弄得一愣,她从未见过陈默用这等语气与自己说话。
她迟疑半晌,方才轻声答道:“也无甚么,只是将为师多年积蓄用尽罢了。约莫……三十万点吧。”
三十万点!
积蓄用尽!
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
沐春晖不过一介筑基讲师,竟为了一件“生辰贺礼”,便将自己毕生积蓄,挥霍一空?
“您……您竟分文未留?”陈默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留着何用?”沐春晖的回答却充满了不解,仿佛奇怪陈默为何有此一问,“钱财乃身外之物,用完了,再去挣便是。为我孩儿置办物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她的神情,她的语气,那般理所当然,那般天真纯粹,仿佛为“孩子”倾尽所有本就是世间至理。
陈默彻底失语了。
他呆立在原地,一字也说不出来,脑中乱成一团混沌。
沐春晖待他的好,他从不怀疑。
这份好,是真真切切,毫无虚假的。
可这份好,已好到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地步。
便是凡俗间的慈母,再如何疼爱亲子,也断不会如此毫无保留,不计分毫后果。
而她,竟视之为“天经地义”?
他猛然想起那位师兄林风,想起沐春晖待他那份亲昵自然的态度。
她待自己如此,那待其余那十八位师兄师姐,是否……亦是如此?
为了让每一个“孩子”都展颜欢笑,她便一次又一次地散尽家财,再去苦苦挣回?
这……这究竟是何等心性?
这已非慈爱,而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执念!
陈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位温柔慈爱的“妈妈”,她的神思心智,或许大异于常人。
这个认知让他遍体生寒。
……
自那日起,陈默心头便存了一桩事。
他并非不曾离开过这座小院。
这一年间,他趁着沐春晖前往幽兰苑授课的空隙,也曾偷偷外出过数次。
凭着他远胜常人的五感六识,宗门之内,行走已然无碍。
这一次,他径直去了幽兰苑。
他寻到讲师授课的登名造册之处,向一位当值的师兄打听沐春晖的课业规律。
“沐讲师?”那弟子闻言,搁下笔想了想,答道:“师弟问她?这位讲师性子可奇特得紧。她授课的时辰,全无章法。有时三五个月不见踪影,有时却又接连十天半月,日日开课,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而且啊,”那弟子压低了声音,颇有兴致地说道:“沐讲师的课金,在所有讲师里可说是最低的了。旁人开课,是为传道,亦为赚取功勋。她倒好,课金收得比谁都低,是以每回开课,来听的弟子都是人山人海,将苑内挤得水泄不通。咱们私下都说笑,说沐讲师这般做派,倒不似仙家讲师,反像个手头拮据的凡人,但凡贡献点一花光,便急着出来赚钱糊口一般。”
那弟子一番话,字字句句如惊雷贯耳狠狠砸在陈默心上。
原来……竟是真的。
原来,师尊当真是这般。
她待每一个唤她“妈妈”的“孩子”,都倾其所有,毫无保留。
而后,在耗尽一切之后,再出来拼命授课,赚取下一笔“抚养费”。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陈默心中百味杂陈,有酸楚,有压抑,更多的,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不知自己该当如何。
沐春晖于他,恩重如山,情同再造。
他受她恩惠太多太重,又有何资格去揣度她,去质疑她的行事?
她待自己的好,是发自肺腑的。这份恩情,他此生难报。
或许……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修士之心性,本就与凡人迥异。
生于魔宗,长于魔宗,心智异于常人,似乎也并非说不通。
最要紧的是,沐春晖绝非恶人。
陈默在心中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可是,那根刺一旦扎下便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
从今往后,师尊这份厚爱于他而言已非甘霖,而似枷锁,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