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篝火烧得正旺,油脂滴落,发出“滋啦”的爆响,浓郁的烤肉香气与辛辣的烈酒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西南潮热的空气里。黑水土司被生擒,一场大胜让压抑已久的军营彻底沸腾。一名陆战队的精锐百夫长大口喝干碗里的酒,粗陶碗重重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引来一片喝彩。
他正要再抓起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腿,动作却猛然僵住。
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双眼向上翻去,只剩下骇人的眼白。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被扼住的“嗬嗬”声,猛地向前一扑,将整张桌子都撞翻在地。酒水、肉块与滚烫的炭火撒了一地。
“噗——”
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喷出了一口黑色的、黏稠的呕吐物。那东西不像食物,更像某种腐烂已久的淤泥,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腥臭味瞬间炸开,压过了所有的酒肉香气。
胜利的狂欢戛然而-止。
***
黑水土司虽被囚于大理寺,可他留下的阴影,却如同一片无形的毒瘴,开始在军营中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个例,接着便如同燎原的野火。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离奇地“中蛊”。
白天,他们上吐下泻,呕出的尽是那种带着腥臭的黑水,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接着,身上会冒出大片奇痒无比的红疹,那痒意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啃噬,逼得人发疯。到了夜晚,情况则会变得更加恐怖。高烧不退,体温烫得能烙熟鸡蛋,整个人在营帐中翻来滚去,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他们会看到恐怖的幻觉,双眼圆睁,死死瞪着空无一物的帐顶,哭喊着,说有满身长满眼睛的山鬼,正趴在帐篷上,要拖走他们的魂魄索命。
“神农医疗队”被雷鸣第一时间派了出去。
这些曾经用金鸡纳霜战胜了“瘴疾”、坚信“格物致知”的通州学子,第一次遭遇了滑铁卢。他们用尽了所有的诊断方法,翻遍了从京城带来的所有医书典籍,甚至冒险解剖了一具刚刚死去的士兵尸体,却根本查不出任何病因。
死者的内脏完好无损,没有中毒,没有瘟疫,没有任何医学上能够解释的病变。他们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活生生地,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
“科学”失灵了。
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比任何瘟疫都更加可怕。军中,关于“黑水土司虽死,但其巫蛊诅咒仍在”的恐怖谣言,如同病毒般疯狂传播。士兵们看着身边一个个龙精虎猛的战友,在短短数日内就从铮铮铁汉,变成了一具具扭曲、疯癫、最终在极度恐惧中死去的干尸。他们的士气与信仰,开始从根基上动摇。
这座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军营,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内部,慢慢侵蚀、瓦解。
夜已深。
连绵的秋雨敲打着帐篷,发出单调的“沙沙”声。雷鸣提着一盏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伤兵营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草药、汗水和呕吐物腥臭的古怪气味,令人作呕。此起彼伏的,是无数压抑着的呻吟与充满了恐惧的梦呓,那声音在雨夜里听来,如同鬼哭。
他推开一间重症营帐的门帘,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他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营帐的角落里,一名老兵蜷缩成一团,正用手指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与皮肤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唰唰”声,几道血痕已经从他的脸颊一直蔓延到额头。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嘶吼。
“别过来!别过来!是山神……山神来索命了!好多眼睛……好多眼睛在看着我!”
雷鸣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老兵他认得。姓王,是当年从京营里收编过来的降卒。在玉门关下,当草原人的回回炮将巨石砸上城头时,所有人都吓得趴下,只有这个汉子,怒吼着扛起一面巨盾,硬生生顶住了炮弹的二次弹射,救下了身旁半队的弟兄。他的背上,至今还留着一道如同蜈蚣般狰狞的伤疤。
可就是这样一个连炮火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的百战悍卒,此刻,却被一个看不见的“山鬼”,吓疯了。
雷鸣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脚后跟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连他这样的百战老兵都疯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它比炮火更可怕,比刀剑更致命。
它是在……杀我们的“魂”!
雷鸣这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位只相信数据与计算的炮兵统帅,他那颗冰冷的心,第一次,被一种名为“未知”的、刺骨的恐惧,攫住了。
他退出了营帐,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他独自一人,缓缓走上营地的最高处。站在了望塔上,他俯瞰着下方那片连绵的、在雨幕中如同无数坟茔般的营帐。从四面八方的伤兵营里,传来的不再是军人的鼾声,而是那如同鬼哭般的、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呻吟与嘶吼。那声音,被风雨裹挟着,钻入他的耳朵,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雷鸣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迷茫。
这场战争,已经超出了他所有能够理解的范畴。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远在京城的那位侯爷,写下这份,关于“鬼”的,败仗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