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粗糙的手,指节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与新添的擦伤,正轻轻拂过一块界碑。厚厚的沙尘,是岁月与遗忘的累积,在指腹下簌簌滑落。两个古老的篆体大字,深刻而坚决,从砂砾中浮现——
玉门。
一夜的清剿与肃杀之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地平线上最后一丝顽固的黑暗,将金色的暖意洒在这座千疮百孔的雄关之上。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是铁锈般的血腥、火药燃烧后的硝石味与沙土被鲜血浸透后散发出的土腥气混合而成,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的口鼻都封死。士兵们麻木而疲惫地打扫着战场,将袍泽的尸体与敌人的尸体分开。他们的动作机械、缓慢,每一次弯腰都牵动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发出压抑的呻吟。
卫疆与雷鸣,并肩矗立在玉门关的城头。
他们的甲胄残破,脸上还带着未及擦去的烟尘与血污,但身形却如两杆刺破苍穹的长枪,笔直而坚韧。他们的脚下,是那条通往西域的古道。它曾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但近百年来,它更为人所熟知的,是另一个称号——“白骨之路”。
卫疆的目光越过城垛,投向远方。他看着下方,那些由通州学堂派来的工兵正用新式的滑轮组高效地清理着沉重的废墟;另一侧,神机营的炮兵们则在雷鸣的指令下,系统性地用精准的炮火,逐一摧毁着关外所有残余的、可能被敌人利用的工事。
昨日,他还对这些“敲敲打打”的活计嗤之鼻鼻,认为那是匠人的事,与真正的战士无关。可此刻,看着那井然有序、效率惊人的场面,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他身边这个沉默的炮兵统帅,承认了自己的狭隘。
“雷将军,”卫疆开口,声音因彻夜的嘶吼而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以前,是我错了。”
他没有看雷鸣,目光依旧注视着远方那片被炮火重塑的地貌,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我总以为,骑兵的冲锋,才是我大周的军魂。今日我才明白,能打胜仗的兵,才是好兵。你的炮……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这番话,对于这位生平从未认错、将北疆骑兵的荣耀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战神”而言,无异于将自己半生的信仰,亲手敲碎,再于废墟之上,重塑。
雷鸣闻言,转过头。他那张被硝烟熏得黢黑的脸上,咧开一个混合着疲惫与欣慰的笑容。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了拍卫疆那还在向外渗血的肩膀,坚硬的甲片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卫帅,你这话,也说错了。”他笑道,“若没有你最后带着弟兄们,把胸中那口不死的英雄气给冲出来,光靠我们这些炮兵,也守不住这道缺口。这支新军,离了谁,都不行。”
两人相视一笑。
所有的隔阂、所有的芥蒂、所有因出身与兵种不同而产生的偏见,都在这场血与火的终极洗礼中,被彻底烧熔,烟消云散。
在他们身后,在高耸的城头之下,那些来自不同“山头”的士兵们,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和解。一名来自北疆的骑兵,将自己水囊里仅剩的最后一口清水,递给了一位正在费力包扎手臂的神机营炮手。一名曾经油滑不堪的京营老兵,正默默地将自己分到的干粮,掰了一半,塞进一个累得瘫倒在地的年轻工兵手中。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
只有沉默的分享,与笨拙的、却发自内心的互助。
卫疆缓缓收回目光,从怀中,无比珍重地取出了一只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牛皮酒囊。这是他珍藏了许久的、来自北疆的烈酒,本打算在庆功宴上,痛饮。
他拧开囊口,一股辛辣而醇厚的酒香瞬间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然而,他没有喝。
他走到城墙边,将那清冽的酒液,缓缓地,倾倒在了城墙之下。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最终,洒在了那片埋葬了无数中原将士骸骨的“白骨之路”上,很快便渗入干涸的沙土,消失不见。
他对着那片苍茫的黄沙,轻声,但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地说道:
“众位……英灵。”
“我们……回家了。”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够穿透时空的魔力,瞬间传遍了整座雄关。
城头之上,城墙之下,所有的大周将士,无论出身,无论兵种,都仿佛被这句简单的话语击中了灵魂最柔软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然后,他们缓缓地,解下了自己的头盔。
他们对着那片洒满烈酒、埋葬了无数先辈的“白骨之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动作整齐划一,寂静无声。
在那面重新于雄关之上高高飘扬的“大周龙骧”旗之下,在那穿透了硝烟与晨雾的、温暖的阳光之中,一支真正拥有了“军魂”的军队,在这一刻,于废墟之上,正式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