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的空气,在李道然那句诛心之论落下后,仿佛被瞬间抽干,凝结成了冰冷的、有形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上。金砖地面上反射出的黯淡光影,似乎也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变得如同深渊般幽冷。
以内阁首辅陈润为首的“林乾派”官员,在这场围绕“道统”的围攻下,彻底陷入了失语的泥潭。他们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蛾,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会让那张由“圣人之言”与“祖宗之法”编织而成的大网,收得更紧。
陈润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数次试图将这架即将失控的马车,重新拉回到“实学”与“实利”的轨道上来。
“李阁老!”他终于抓住一个间隙,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江南新政,可使国库每年多入千万石粮食,数百万两白银!北疆将士的粮饷,京畿百姓的冬储,皆系于此!此乃利国利民之实事!”
他以为这实打实的数字,这关乎帝国命脉的利益,足以击穿那些虚无飘渺的道德空谈。
然而,李道然,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位屹立三朝而不倒的内阁大学士,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像是在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闭着眼睛,声音苍老而又悠远,仿佛不是在辩论,而是在宣读一条亘古不变的天理。
“陈阁老,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他那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却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陈润的心口。
“若为这区区千万石粮食,而乱了天下百年的人心与伦常,此非良政,乃……取死之道也。”
寥寥数语,便将陈润那关乎国计民生的呐喊,轻描淡写地,打入“以利乱义”的深渊。陈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絮,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他身后的那些通州学子出身的年轻官员,个个面色涨红,双拳紧握,却同样被这降维打击般的论调,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语言的“艺术”,真的可以变成最致命的武器。
在彻底压制了所有杂音之后,李道然,终于,亮出了他今天,真正的、也是最致命的那把刀。
他那双苍老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越过了下方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迷茫的脸,径直,与御座之上,那个始终沉默的太子,四目相对。
那目光,如同一根冰冷的探针,刺破了君臣之间所有温情的伪装,直抵权力核心最深处、最敏感的猜忌。
他对着御座之上的太子,缓缓地,躬下了那早已不再挺拔的腰身。那姿态,充满了“忠臣泣血”般的悲怆与决绝。
“殿下!”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灌注了足以撕裂金石的沉痛,“老臣今日,所忧的,并非林乾一人之功过,亦非江南一地之得失。老臣所忧的,是这江南,乃至天下的人心啊!”
他顿了顿,为接下来的雷霆一击,积蓄着所有的力量。
下一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之内!
“林乾此举,看似为民,实则是以雷霆手段为威,以蝇头小利为饵,收买江南万民之心!他让农户得田,便感其恩;他让商贾获利,便戴其德!长此以往,江南之民,将只知有‘林先生’,而不知有‘太子殿下’!此,非动摇国本,又是为何?!此,非弥天大罪,又是为何?!”
“只知有林先生,不知有太子殿下!”
这十二个字,如十二柄淬满了剧毒的钢刀,一瞬间,狠狠地,扎进了太子的心脏!也扎进了在场所有臣子的心里!
大殿之内,空气瞬间凝固。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已经不是在弹劾林乾了。这,是在指控林乾,有“不臣之心”!这,是在用最恶毒的阳谋,撕裂太子与他最核心的政治盟友!这,是在逼着御座上的那位监国储君,必须立刻,与林乾,进行“政治切割”!
整个太和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之前的攻击者,还是被攻击者,在这一刻,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御座之上,那个年轻的太子身上。
他们,都在等待他的“选择”。
太子,静静地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之上。他看着下方那张苍老但却充满了极致攻击性的脸,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滔天的、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握紧了拳头,坚硬的龙椅扶手上传来骨节摩擦时,那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
好……好一个“只知有林乾,不知有殿下”!
这,才是你们真正的杀招!
你们,不是在攻击先生,你们是在……离间朕与先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陷入了绝境。他若今日,强行为先生辩护,便是坐实了“被权臣蒙蔽”的罪名;他若今日,顺势斥责先生,便是自断臂膀,正中对方下怀。
进退两难,刀刀见血。
林乾……你教了我如何“做事”,如何用雷霆手段扫清障碍,却还没来得及,教我如何,对付这些……杀人不见血的“人心”。
这,就是帝王之术吗?这,就是孤家寡人吗?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太子,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以为,他要做出决断了。是要保,还是……要弃?
然而,太子只是,突然,将手掩在了嘴边。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压抑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咳嗽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令人不安。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张原本沉静的脸,因这突如其来的病症而涨得通红。内侍总管脸色大变,慌忙上前,一把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子。
“殿下!殿下龙体……”
太子摆了摆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咳嗽。
最终,他在内侍的搀扶下,没有再看下方任何人一眼,只是佝偻着身子,步履踉跄地,消失在了大殿的侧门。
留下的,是一个充满了胜利希望的“清流派”,一个不知所措的“林乾派”,以及,一个充满了未知与悬念的、巨大的权力真空。
那压抑的咳嗽声,似乎还久久地,回荡在冰冷的太和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