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的夜色,是被熏香和女子的脂粉浸透的,柔软得像一块上好的绸缎。
湖心,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正缓缓而行,船身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处挂着的琉璃宫灯,将周围一片湖水都映照得流光溢彩。靡靡之音从敞开的窗格中流淌而出,与歌姬婉转的吴侬软语纠缠在一起,化作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将船上所有人都网罗其中。
“李大人,我敬您一杯。”扬州总盐商汪淮举起手中的琉璃杯,脸上因酒意而泛起的红光,与他锦袍上的金线刺绣相得益彰,“算算时日,那位从京城来的林大人,也该快到金陵地界了。想必金陵的顾家和甄家大人们,已经为他备好了‘接风宴’吧!”
被称作李大人的盐运司官员,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他笑着饮尽杯中酒,用丝帕擦了擦油亮的嘴角,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自以为是的通透:“接风宴?我看是鸿门宴才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算在北疆侥幸立了些功劳,就真以为能来我们江南撒野了?他也不打听打听,这江南的水,有多深!”
另一名官员跟着附和,笑声油腻:“说的是!咱们这位林大人,人还没到,那‘东海经略使’的仪仗就闹得满城风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年轻人嘛,就是沉不住气。这也好,让他去金陵那块最硬的石头上碰个头破血流,咱们扬州,也能清静些时日。”
“说得好!”汪淮大笑起来,再次举杯,“那我们就提前遥祝一杯,祝那位林大人……在金陵,玩得尽兴!”
众人哄堂大笑,推杯换盏之间,气氛愈发热烈。丝竹之声变得更加缠绵,舞姬的水袖甩出一片旖旎的香风。没有人注意到,在这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之外,几艘毫不起眼的漕船,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水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四个方向,完成了对画舫的合围。
突然,一声极不和谐的、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是铁钩搭上船舷的声音。
船上的音乐戛然而止。汪淮脸上的笑容一僵,不悦地皱起眉头:“是哪家的船,这么不长眼……”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画舫那扇由名贵楠木雕成的舱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硬生生踹开!木屑纷飞之中,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那是一群沉默得如同死神的男人。
他们身上那件原本看似寻常商队伙计的粗布外衣,在冲入船舱的瞬间被猛地撕开,露出了里面统一的、绣着银色“定远”二字的黑色劲装。为首一人,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铁面罩,只露出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
呛啷——!
上百柄绣春刀同时出鞘,刀锋在灯火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瞬间将舱内所有的奢靡与暖意,都斩得支离破碎。那股冰冷刺骨的杀气,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船舱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前一刻还在婉转承欢的歌姬,此刻吓得花容失色,抱着琵琶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那些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官员盐商们,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失手滑落,摔在光洁的地板上,碎成一片狼藉。
汪淮的身体瘫软在座位上,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收缩。他看着那些黑衣人,又看了看为首那个铁面罩,一个荒谬到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他……他不是应该在去金陵的路上吗?!怎么会在这里!是情报错了?还是……这是一个圈套?完了……我只是个钱袋子,真正的秘密,都在金陵那几位大人手里啊!
就在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之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门外那群黑衣人身后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一袭青色便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他的目光轻轻扫过舱内这片狼藉,最终,落在了总盐商汪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正是林乾。
他没有说一句废话。
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那并非寻常的纸质卷宗,而是由皇城司用特殊皮纸制成的密卷。他随手一扬,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扔一件垃圾。密卷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正拍在了汪淮的脸上。
力道不大,带来的刺痛感却微不足道,但那份无视一切的蔑视,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感到屈辱与绝望。
汪淮颤抖着手,拿起那份从脸上滑落的密卷。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便筛糠般抖了起来。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画舫上每一个人,每一笔贪墨的银两,每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甚至连他们各自豢养在外宅的女子姓甚名谁,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这是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扬州城内炸开。
整座城市的权力中枢,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便陷入了彻底的瘫痪与恐慌。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们所有的应对,所有的预案,都是建立在“林乾会先去金 ?ng”这个前提之上的。现在,前提崩塌了,他们的世界也随之崩塌。
在极度的恐慌之下,他们只能仓促地,将原本当做“备用”棋子的方案,提前发动。
林乾被“迎”入了一座临时准备的、位于瘦西湖畔的奢华行馆。
入夜,江南的雨丝开始变得缠绵。
一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捧着一架古琴,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林乾的书房。她身段婀娜,眉目如画,正是扬州城内艳名远播的“苏黛”。
她奉命前来,为这位从天而降的煞星抚琴侍寝。
苏黛在香案后跪坐下来,素手轻扬,指尖拨动琴弦。一曲《广陵散》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雨中流淌开来。琴声初时平和,渐而转急,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弦音之间,暗藏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林乾始终没有抬头,只是翻看着手中的一卷书。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散尽,他才放下书卷,抬起头,淡淡地点评了一句:“金戈铁马,杀气太重。换一曲《平沙落雁》吧,此地……不宜再见血了。”
苏黛心中猛地一凛,握着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高人。她不敢再有任何试探,连忙敛去心神,换了一支曲子。这一次,琴声变得平和冲淡,如秋江上的一抹远帆,雁落时的一声轻鸣,将一腔杀伐,尽数化作了水乡的温柔。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苏黛站起身,按照事先得到的指示,缓缓褪去肩上的外衫,准备侍寝。罗衫半解,露出一段雪白的香肩。
“站住。”
林乾的声音不大,却让她浑身一僵。
她看到,林乾从桌案上拿起了一本账册,随手扔在了她的面前。
那本账册“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摊了开来。苏黛的目光触及纸上的字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账册上,用蝇头小楷,清晰地记录着——她的出身、她的家人是如何被盐商构陷所害、以及她又是如何被胁迫、被当作礼物送到此处来的全部经过。
林乾看着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语气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的琴弹得不错。”
“可惜,选错了听众,也跟错了主子。”
“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是继续当他们的棋子,还是……当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