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暖阁。
这里没有太和殿的威严,也无御书房的肃穆。四角的铜鹤香炉里燃着安神的沉水香,暖意融融,将窗外初冬的寒气隔绝得干干净净。整个暖阁之内,安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元启帝并未身着龙袍,只一袭宽大的玄色道服,正坐在一盆畸形的梅花前。他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银剪,专注地修剪着那些早已枯萎、蜷曲如爪的病枝,动作缓慢而又充满了某种奇异的仪式感。
林乾进来时,他甚至没有抬头。
“坐。”
一个字,不带君王的威严,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在招呼晚辈。
一名小太监无声地搬来一个锦墩,放在林乾身后,又无声地退下。
林乾依言坐了,没有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君臣之礼已是多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皇帝一下,又一下,剪去那些了无生机的枯枝。
那盆病梅,虬结、扭曲,本该有的疏影横斜之美,被一种挣扎的、丑陋的病态所取代。它明明早已从根部开始腐烂,却依旧顽固地占据着这只上好的龙泉窑花盆,贪婪地吸食着所剩无几的养分。
“林卿,你看这盆梅花,如何?”元启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林乾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开,落在了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回陛下,此梅病入膏肓,已无药石可医。若不连根拔除,恐污了这一室清雅,更会耗尽盆中之土,让所有好花都无处容身。”
元启-帝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都为之一振。他放下银剪,将那盆病梅推到一旁,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你说的不错。”他缓缓道,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一团冰冷的、如同鬼火般的杀意,“一盆花如此,一个家如此,一个国,亦是如此。”
他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了林乾,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乾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
“朕知道,你一直在奇怪,朕为何要晋封元春,为何要允其省亲,为何要眼睁睁看着贾家那座可笑的园子拔地而起。”
“因为朕要的,从来不是修剪枝叶。”
元启-帝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
“朕要的,是让贾家这棵最腐朽、最烂俗的树,在它最后的狂欢之中,拼命地伸展它的根系。朕要看看,它究竟扎得有多深,究竟与多少藤蔓盘根错节,究竟吸食了帝国多少的血肉!”
“省亲是恩典,更是诱饵。那座园子是荣耀,更是催命符。朕就是要让他们在最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将所有的丑陋、所有的贪婪、所有的罪证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如此,朕的刀落下时,才能斩得干干净净,才能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原来如此。
林乾的心中一片澄明。帝王心术,竟至于斯。
他所做的一切,贾府所做的一切,原来都只是这位帝王棋盘之上,早已算定的一步棋。
“朕知道你有一本账册。”元启-帝话锋一转,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一本足以让京城勋贵人人自危的账册。”
林乾没有否认。
元启帝从身旁的暗格之中,取出了一枚通体由玄铁打造的、巴掌大小的虎符,放在了桌案之上。
那虎符之上没有龙纹,只有一头潜伏于暗影之中、蓄势待发的猛虎。
“此符,可密调西山锐士营三千,可让皇城司缇骑听你号令。”元启-帝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诱惑,“从今日起,你,便是朕藏于袖中的影子之刃。”
他将那枚虎符,缓缓地推到了林乾的面前。
“那本黑账,何时亮出来,何时收网,由你一人而决。无需通过中书,不必知会六部。朕,只要一个结果。”
整个暖阁,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已不是恩宠,而是托付。是将帝国的安危,将一场血腥清洗的权柄,完完全全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林乾看着那枚散发着冰冷杀气的虎符,没有半分犹豫。
他缓缓起身,衣袂无声。
他没有跪下,只是对着元启帝,行了一个极深、极重的长揖。那不是臣子对君王的礼,而是一个同谋者,对另一个同-谋者最是郑重的承诺与托付。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枚虎符,那触感冰冷,却仿佛带着足以焚尽天下的温度。
“臣之刀,”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坚定如铁,“即陛下之意。”
元启帝看着他,那张总是隐藏在威严与道袍之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欣慰的笑容。
君臣二人在这小小的暖阁之中,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可他们都知道,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帝国官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滔天风暴,已然,定下了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