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贾政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困兽般的、压抑的喘息。
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在他那早已被酒色与安逸掏空了的胸膛里,横冲直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撩开了那厚重的轿帘。
外面,是京城。是那车水马龙,是那万家灯火,是那依旧在传颂着“林状元”传奇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活生生的世界。可这个世界,却仿佛与他,隔了一层触摸不到的、冰冷的薄膜。
他看着那些鲜活的、为生计而奔波的脸,心中,竟生出了巨大的孤独与恐慌。
这恐慌,比那屈辱更甚。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明白了。林乾之所以敢如此,之所以能如此,不是因为他忘了本,不是因为他猖狂。
而是因为,他早已,站在了另一艘船上。一艘由天子亲自掌舵、由储君亲自扬帆的、正要驶向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新时代的……巨舟。
而他,和他身后的荣国府,不过是,那被巨舟的航线,无情地,远远抛在身后的、一座即将被遗忘的、正在沉没的……孤岛。
不!
不!绝不能如此!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颓败与恐惧!
他,贾存周,读圣贤书,遵祖宗法,一生循规蹈矩,是这大周朝,最是体面的栋梁之臣!那荣国府,是开国元勋,是皇亲国戚,是支撑了这天下百年的、真正的擎天白玉柱!
岂容一个黄口小儿,一个靠着祖荫才得了几分青眼的竖子,这般轻贱,这般无视!
那口被他狠狠啐出的浓痰,仿佛还带着他那份不甘的余温。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烧起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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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息香的味道,浓得,几乎要将人的神智,都熏得麻痹。
贾母正歪在榻上,由鸳鸯轻轻地,为她捶着腿。
她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因算计得逞而生出的、心满意足的红晕。
她正兴致勃勃地,与鸳鸯,商议着那“缀锦阁”里,该摆上一套什么样的黄花梨木书案,才更能彰显,她荣国府,对“状元先生”的看重与礼遇。
就在这时,贾政如同一阵裹挟着寒气的、不祥的狂风,闯了进来。
“母亲!”
贾母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坐直了身子,那双昏花的眼睛,努力地,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聚焦。
“政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林家的小子,给你气受了?”她下意识地问道,那语气,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认为林乾断不敢如此的笃定。
“何止是气受!”贾政“噗通”一声,竟在那锦垫之上,跪了下来!一个年过半百的、堂堂的员外郎,竟如同一个在外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对着自己的母亲,发出了悲鸣!
“他……他拒绝了!”他抬起头,那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那声音,是切齿的痛恨,“他竟敢,拒绝了!他竟敢说,宝玉是顽石,环儿是凶器!他竟敢说,我荣国府,是小小的庭院,缚不住他这只‘麒麟’!母亲!他这是,在当众,打我们荣国府的脸!是在打您的脸!是在打我们贾家列祖列宗的脸啊!”
他这一番添油加醋的哭诉,如同一瓢滚油,瞬间,便浇入了贾母那颗本就充满了“施恩”之念的、骄傲的心中!
“什么?!”老太太那张养尊处优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
她猛地一拍身旁的小几,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属于国公府老封君的震怒,“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这满室的锦绣。
“我贾家,待他何曾有过半分亏欠?他母亲早亡,是我,将他与玉儿,接入府中,锦衣玉食地,教养成人!若无我荣国府这棵大树,他如今,怕还是在扬州那等烟花之地,做一个不知所谓的穷酸秀才!他如今,中了状元,做了大官,得了圣眷,便忘了根本,忘了是谁,给了他这一切吗!”
她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在她那早已被岁月与尊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世界里,这,便是天理。
鸳鸯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却不敢有半分言语。
“母亲,说的是!”贾政见状,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更是悲声附和,“他如今,是攀上了高枝,便再也瞧不上我们这棵旧树了!他今日敢拂您的面子,明日怕就敢将那清算的刀,架在我们贾家所有人的脖子之上了!母亲,此事断不可就这般算了啊!”
贾母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冰冷的、属于当家人的狠戾。她这辈子,在内宅之中,斗倒了不知多少的妖精鬼怪,才坐稳了这尊荣无比的、老祖宗的位置。
她岂能容忍一个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辈,这般反噬于她!
“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寒冬的冰凌,“他以为,他得了圣眷,便能在这京城,为所欲为了吗?他怕是忘了,这天下,除了圣上,还有祖宗的规矩!还有,这百年世交的人情!”
她转过头看着贾政,那双昏花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种属于“四王八公”这个古老联盟的、阴森的火焰。
“政儿,”她一字一顿,那声音,充满了决断,“明日,你,亲自,给我去走一趟!”
“去忠顺王府,去南安王府,去北静王府!再去镇国公、齐国公……所有府上,都给我走到!”
“你拿着我的名帖,去告诉他们!”
“就说,我贾家,养出了一只不知好歹的恶犬!如今,这只恶犬,不仅不认旧主,还要反过来,咬断我们这些旧日世交的、赖以生存的根!”
“他林乾,要漕粮改海,断的是谁的财路?他要彻查卫所,动的是谁的兵权?他今日,能踩着我荣国府的脸面,往上爬。明日,就能踩着他们所有人的脸面,去向圣上,邀功请赏!”
她顿了顿,那声音,愈发阴冷,也愈发充满了蛊惑。
“你告诉他们,唇亡,则齿寒。今日,我贾家若倒了,下一个便是他们!”
“请他们,在朝堂之上,一同上书!弹劾他!”
“弹劾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弹劾他,以一己之私,乱百年之国策!弹劾他,广结朋党,意图,动摇国本!”
“我就不信,”她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如同鬼魅般的笑容,“凭我们四王八公,这百年的情分,这盘根错节的势力,还扳不倒一个,根基未稳的、黄口小儿!”
她仿佛已经看到,林乾,在他们这个古老联盟的联合绞杀之下,被圣上厌弃,被百官唾骂,最终,被贬斥出京,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她靠回那柔软的锦垫之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