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礼部大堂,静得能听见灯芯在热油中,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林乾那句看似温和的问话,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山,重重地,压在了卫疆的肩上,也压在了席间每一个人的心头。
卫疆那双充满了煞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乾,那眼神,像是要将眼前这个文弱的书生,生吞活剥。那股自北疆带来的、如同实质的铁血之气,与林乾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经纬天下的文人风骨,在两人之间那不足咫尺的方寸之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剧烈的冲撞。
席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这一问,已非少年意气之争,而是文武之道、治国之本的终极较量。
答酒重,则显其一介武夫,有勇无谋,不知治国之根。
答茶重,则等于当众认输,他这“北疆战神”的威风,便在这一杯清茶面前,荡然无存。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由林乾,用最温和的言语、最平静的姿态,为这位不可一世的“小战神”,亲手打造的,无解的死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在众人那几乎要凝固的目光中,卫疆的脸上,那股因愤怒而涨起的紫红色,竟一点点地,褪了下去。他那双眯起的眼睛,重新睁开,那里面,骇人的凶光仍在,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属于棋逢对手的凝重。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案上那只空了的瓷碗,拿了起来。他用粗糙的拇指,在那光滑的碗沿上,重重地,摩挲而过。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只坚硬厚实的白瓷大碗,竟在他的虎口与拇指之间,被生生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纹,如蛛网般瞬间蔓延。
随即,在所有人那骇然欲绝的目光中,那只碗,在他的掌心,碎裂成了数十片锋利的瓷片。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任由那锋利的边缘,划破他那布满了厚茧的皮肤,渗出细密的、暗红色的血珠。
他松开手,任由那些瓷片与血珠,叮叮当当地,落回桌案之上,与那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形成了一副充满了暴力与美感的、诡异的画面。
整个大堂,死寂一片。
卫疆缓缓地,抬起眼,那双充满了血气的眸子,再次,对上了林乾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
“茶,太轻。”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沙场男儿的沉重,“酒,也太轻。”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血与火,一同逼出来的。
“我北疆袍泽,战死于冰河之上,洒下的血,才是最重的。”
“他们,喝不到将军的酒,也品不了会元的茶。”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这满室的锦绣与温香。席间,所有人都被这句话中那股惨烈而悲壮的铁血之气,震得心神俱颤。那些原本还带着看戏心态的官员,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一种对边关将士发自内心的、沉重的敬意。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答案。
这是一个用忠魂与热血,铸就的答案。
林乾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那道殷红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属于幸存者的悲恸。
许久,林乾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对着卫疆,对着他那只流着血的手,对着他口中那些战死的袍泽,郑重地,一揖到底。
那是一个文人,对武将的最高敬意。
那是一个生者,对亡魂的无声祭奠。
卫疆看着他,看着他那弯下的、属于读书人的年轻的脊梁。他那双一直紧绷着的、如同猛兽般的眼睛,在那一刻,那份骇人的凶光,竟缓缓地,散去了一丝。
“好!”
一声暴喝,从首席之上传来。礼部尚书何璟,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竟是异彩连连。
“好一个‘袍泽之血’!好一个‘无声之敬’!”何璟朗声大笑,那笑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重,“一个是国之干城,守我疆土,一个是朝之栋梁,安我社稷!文武之道,相辅相成,皆为国之柱石!今日,能于这琼林宴上,得见我大周两位少年英才之风骨,实乃老夫之幸,亦是,我大周之幸!”
他举起酒杯,面向众人:“来!诸位,共饮此杯!一敬我大周,万世永昌!二敬我大周,英才辈出!”
“敬大周!”
席间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一饮而尽。那压抑的气氛,终于被这杯酒,冲散开来。
而卫疆,却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林乾一眼。随即,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堂外走去。
那股来时汹汹的煞气,在转身之后,却仿佛被他掌心那道新鲜的伤口,尽数吸了回去,只余下一种属于孤狼的、更为纯粹的萧索与决绝。
他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礼部大堂那深邃的门廊之外,没有再回头。
堂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席间所有的人,无论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还是宦海沉浮的文臣,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首席那张狼藉的桌案之上。
那摊暗红色的血迹,那些锋利的、沾着血的碎瓷片,与旁边那杯依旧冒着袅袅热气、清澈见底的茶水,构成了一副触目惊心的、充满了张力的画面。
酒,碎了。
茶,还在。
胜负,仿佛已不言自明。
林乾静静地,看着卫疆离去的方向,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随即,他转过身,对着何璟,对着席上所有的宾客,再次,从容地,拱了拱手。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份温和的、不起波澜的笑容,仿佛方才那场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文武之争,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席间的助兴表演。
他缓缓坐下,在那无数道复杂的、充满了敬畏与探究的目光中,端起了那杯属于他的、最终也没有喝完的茶。他将那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动作,行云流水。神情,风轻云淡。
何璟看着他,那双深邃的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知道,今日之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将这位年仅十六的会元,仅仅当成一个才华横溢的“麒麟儿”来看待。
他,已经是一柄真正开了刃的、足以让任何猛虎都为之忌惮的……国之利刃。
这场原本应该充满了喜庆与荣耀的琼林宴,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之后,便彻底失了味道。席间的觥筹交错,变得客气而疏离;言语间的谈笑风生,也充满了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权衡。
宴席,草草地散了。
林乾没有与任何人多做交谈,依旧是乘坐那辆最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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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回到定远侯府时,已是深夜。
府内,一片静谧。只有几盏通往后宅的灯笼,在清冷的夜风中,散发着温暖而昏黄的光。
他穿过庭院,还未走到书房,便看到潇湘竹馆二楼的窗格之上,依旧映着一道纤弱的、执着等待的身影。
他脚步微顿,转而,向着那片温暖的光走去。
推开门,黛玉正坐在灯下,手中捧着一卷书,却显然没有看进去。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瞬间,便被一种安心的喜悦所填满。
“兄长,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