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到了。而真正的风暴,也即将,随着那解冻的春雷,一同到来。
正月初二,是依着旧俗,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晚辈向长辈拜年的日子。
定远侯府门前,一辆崭新的、通体由黑漆楠木打造的马车,在清晨的薄光中,静静地等候着。车厢宽大,四角包着黄铜,车帘是厚重的宝蓝色锦缎,低调,却又在每一个细节处,都透着一种不容小觑的、属于官宦人家的气派。
林乾亲手扶着黛玉,登上了马车。
他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的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那枚黛玉亲手绣的“青松顽石”荷包,依旧佩在原处。他整个人,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刃,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黛玉则是一身藕荷色的掐花对襟袄,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镶着雪白风毛的斗篷,衬得她那张本就绝色的脸庞,愈发显得冰肌玉骨,清丽出尘。她安然地坐在林乾身旁,那份曾因初入贾府而带来的不安与怯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因心有所依而生的、从容恬静。
“兄长,我们……非去不可吗?”马车缓缓启动,黛玉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她对那座府邸,已无半分留恋,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懒得生出。
“于情,于理,于礼,都该去。”林乾的声音,在温暖的车厢内,清晰而安定,“他们是外祖家。这礼数,我们必须做得周全,做得无可挑剔。如此,方能让天下人,都挑不出我林家半分的不是。”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车窗,望向那条熟悉的街道,语气平静地补充道:“我们去,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我们自己。去,是为了更好地、也更彻底地,与他们告别。”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将身边的小手炉,又抱紧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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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最终停在了荣国府那座威严气派的大门前。
林安先行下车,递上拜帖。门上的小厮一见“定远侯府”的烫金帖子,和林安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反应,比见了鬼还要惊骇几分。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那声通报,传得整个前院,都为之一静。
片刻之后,一个出乎林乾意料的人,竟亲自迎了出来。
是贾政。
他身后跟着贾琏,以及一众管事,脸上挂着一种极不自然、混杂着尴尬与热络的僵硬笑容。
“林……贤侄,”贾政对着刚刚下车的林乾,拱了拱手,那称呼,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快,快请进。老太太一早便念叨着你们了。”
林乾神色不变,扶着黛玉,对着贾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晚辈之礼:“政老爷客气了。外甥林乾,携妹妹黛玉,给您拜年了。”
一场虚伪而客套的寒暄过后,兄妹二人,在贾政与贾琏的亲自陪同下,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荣庆堂走去。
这一路,黛玉看到了无数张熟悉的、却又仿佛变得陌生的脸。那些曾经敢于用审视、乃至轻慢的目光打量她的丫鬟婆子们,此刻,皆远远地垂手侍立在路旁,躬着身,连头也不敢抬。
荣庆堂是早已坐满了人。
贾母高坐于上,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王熙凤……除了宝玉,贾府的核心人物,几乎都到齐了。堂内的气氛,一如这正月的空气,看似喜庆,实则,每一寸都透着一股冰冷而凝滞的压抑。
“给外祖母拜年。”林乾与黛玉并肩上前,行了大礼。
“好,好孩子,快起来。”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只觉得刺眼,刺心得让她那颗衰老的心,都一阵阵地发紧。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除了几句干巴巴的“身子可好”、“新宅子住得可习惯”之外,她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切入的话题。
林乾的回答,永远是那样,滴水不漏,谦逊有礼。他既不疏远,也不亲近,用一层看不见的、名为“礼数”的屏障,将所有试图攀附的“情分”,都隔绝在外。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即将凝固成冰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妹妹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人未到,声先至。贾宝玉一袭大红箭袖,披着一件猩猩毡的斗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的目光,径直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黛玉的身上,那眼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欣喜。
然而,当他看到黛玉身旁,那个身姿挺拔、神色淡然的林乾时,那份欣喜,瞬间便如被冰水浇过的炭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嫉妒、不甘与委屈的复杂情绪。
“妹妹,”他走到黛玉面前,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林乾一般,伸手便要去拉黛玉的衣袖,“这府里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园子里,那里的红梅,开得正好。”
黛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他的手。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宝哥哥”,流露出了一丝疏离与为难。
“宝玉,”她轻声道,“我与兄长,是来给外祖母拜年的。”
这一声“兄长”,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宝玉的心里。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林乾,那张俊秀的脸,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扭曲。
“兄长?兄长!”他冷笑起来,声音尖刻,“什么兄长!一个只知功名利禄、满身铜臭的俗物!也配做我林妹妹的兄长!妹妹,你莫要被他骗了!他心里只有那些官场上的肮脏算计,哪里懂得你心中的清净和诗意!他带给你的,不是家,是一座更华丽、更冰冷的牢笼!”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王夫人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王熙凤更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茶杯,紧紧攥住。
“混账!”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从贾政的口中,炸响开来!他那张一向维持着端方儒雅的脸,此刻已是铁青一片,嘴唇哆嗦,气得浑身发抖。
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宝玉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林乾的脸上,依旧是那份该死的、云淡风轻的平静!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有!
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在林乾眼中,宝玉的这番挑衅,甚至连让他动怒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与地位的、彻底的无视!
而这种无视,对贾家而言,是致命的!
“来人啊!”贾政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宝玉,声音都变了调,“把这个孽障!给我拖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两名素来得贾政信赖的粗壮小厮,闻声立刻冲了进来。他们看了一眼堂上的情势,不敢有丝毫怠慢,左右开弓,一把便将兀自挣扎叫嚷的宝玉,死死地架住。
“老爷饶命!老太太饶命啊!”宝玉还在尖叫。
“政儿!不可!”贾母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急声喝止,“大过年的,动什么家法!都给我住手!”
然而,今日的贾政,却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双目赤红,不顾贾母的阻拦,几步冲上前,一脚便将宝玉踹翻在地!
“给我打!就在这院子里打!用最粗的板子!今日,我若不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要为贾家招来灭门之祸的孽畜,我贾政,便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他不是在说气话。那份发自内心的、对家族未来的恐惧,已然压倒了他对儿子的所有舐犊之情。
板子,终究还是落了下去。沉闷的、皮开肉绽的击打声,与宝玉那起初还中气十足、后来渐渐变得凄厉微弱的惨叫声,以及王夫人与贾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哀求声,交织在一起,将这座百年府邸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而在这场混乱的风暴中心,林乾,终于动了。
他上前一步,对着状若疯狂的贾政,一揖到底,声音诚恳,语气关切:
“政老爷,还请息怒。宝玉兄弟,不过是少年心性,并无恶意。今日乃是新春佳节,不宜动此肝火。还望您看在外甥的薄面上,暂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一个晚辈的劝解之责,尽到了极致。
可他那双看着贾政的眼睛,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