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显通寺那日，天刚蒙蒙亮。五台山的晨雾像揉碎的云絮，缠在黛色的山峦间，松柏枝桠上的露珠坠成串，落在青石板路上，洇出点点湿痕。赵烈牵着小雪儿的手，身后跟着十余名风尘仆仆的士兵，踏着晨露缓缓下山。小雪儿怀里揣着慧能住持赠予的《心经》，粗布书套被体温焐得温热，她频频回头望向显通寺的飞檐——那抹红墙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留在记忆里的一团暖光。
“舍不得？”赵烈低头看她，见她睫毛上还沾着雾珠，笑着替她拂去，“等咱们在洛阳安顿好，日后总有机会再来。”
小雪儿用力点头，把《心经》往怀里又揣了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寺里的诵经声与檀香味。队伍行至山脚下，李文统领派来的向导已等候在此，牵着几匹温顺的骡马——那是特意为伤兵和小雪儿准备的。骑在骡马上，小雪儿伸手能触到路边的野菊花，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与军营里的硝烟味截然不同，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嘴角弯成了月牙。
一路晓行夜宿，约莫半月后，洛阳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城墙是用青砖砌就的，高达三丈有余，历经百年风雨，砖面虽已斑驳，却依旧透着巍峨气势。城头上的箭楼层层叠叠，垛口间飘着“大晟”的杏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快到城门时，人流渐渐稠密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骆驼的胡商、背着行囊的书生，还有穿着短打的脚夫，摩肩接踵，喧闹声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
“那就是洛阳南门！”士兵中有人指着城门，声音里满是雀跃。小雪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门洞宽阔得能容四匹马车并行，门楣上悬着“定鼎门”三个鎏金大字，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守门的士兵穿着镶铁的皮甲，手持长枪，仔细检查着过往行人的路引，却并不凶神恶煞，遇到老弱妇孺，还会伸手扶一把。
赵烈翻身下马，拿出随身的令牌递给士兵。那士兵看清令牌上的“京机卫戍营”字样，连忙躬身行礼：“原来是赵将军，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道路，还不忘叮嘱身后的同伴，“给将军的队伍放行，仔细些别碰着伤员。”
走进城门的那一刻，小雪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街道宽得能并排走十个人，青石板被马蹄和车轮磨得光滑发亮，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幌子像彩色的云团般挤在一起：“瑞丰号绸缎庄”的幌子是枣红色的，绣着缠枝莲纹样；“聚香楼”的幌子是明黄色的，飘着诱人的饭菜香；还有“胡商珠宝行”，幌子上挂着小小的银铃铛，风吹过便“叮铃”作响。
最让小雪儿挪不开眼的，是街边的小吃摊。一个老汉支着铁板，正用小铲翻动着切成菱形的“豌豆黄”，黄澄澄的糕体上撒着白糖，引得路过的孩童直跺脚；旁边的摊位上，妇人正捏着面团，飞快地做出兔子、老虎模样的“面人”，竹签上插着一排，像一群小兽在晒太阳；还有卖“糖画”的，艺人握着融化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挥洒自如，转眼间就画出一条鳞爪分明的龙，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想吃吗？”赵烈见她盯着糖画挪不动脚，笑着掏出几枚铜钱，“去挑一个喜欢的。”
小雪儿眼睛一亮，跑到糖画摊前，盯着那只刚画好的小兔子，小声说：“爷爷，我要这个。”艺人笑着把糖画递给她，还特意在兔子耳朵上多淋了一圈糖稀：“小姑娘长得俊，爷爷给你画个最甜的。”
握着温热的糖画，小雪儿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她回头看向赵烈，见他正和士兵们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铠甲上，映出细碎的光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洛阳城比想象中还要温暖。
队伍沿着主街往前走，渐渐来到南市。这里是洛阳最热闹的所在，不仅有本地商贩，还有不少从西域、江南来的商人，连空气中都混杂着香料、茶叶和水果的味道。赵烈指着前方一家挂着“张记炙羊肉”幌子的食肆，对众人说：“咱们就在这儿歇脚，吃点东西再回营。”
那食肆是两间相连的瓦房，门口支着一个巨大的铁架，上面插满了串着羊肉的铁签，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拿着长柄刷子，往羊肉上刷着油，炭火“噼啪”作响，油脂滴在火上，腾起阵阵带着孜然味的白烟。食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有穿着锦袍的富商，有背着弓箭的猎户，还有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脚夫，正捧着大碗喝酒，大声说笑。
“赵将军！您可算来了！”食肆老板张大叔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总是挂着笑，见到赵烈，连忙擦着手迎出来，“快里面请，靠窗的那张桌子还给您留着呢！”他一边引着众人往里走，一边高声吩咐伙计，“把咱们最好的羊腿肉切十斤，炭火加旺点，再温一坛米酒！”
众人刚坐下，伙计就端着一碟碟小菜过来：腌得脆生生的萝卜条、拌着香油的黄瓜丝，还有撒着芝麻的炸花生。小雪儿捧着糖画，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周围。邻桌的几个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话讨价还价，桌上摆着葡萄干、核桃和亮晶晶的玛瑙；另一边，一个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讲着“薛仁贵征西”的故事，桌前围满了听众，时不时有人拍着大腿叫好。
“雪儿，尝尝这个。”赵烈夹了一筷子萝卜条放到她碗里，“解腻。”
小雪儿点点头，咬了一口萝卜条，脆生生的，带着一丝酸味，果然很爽口。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三四岁，身形挺拔，腰间系着一块玉佩，虽未穿官服，却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度。他的眉头微蹙，像是有心事，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赵烈这桌的空位上。
“在下世允，敢问各位兄台，可否拼个桌？”他走上前，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却有力。
赵烈心中一动。他虽未见过太子，但京机卫戍营的将领们私下里常议论，说太子世允“面如冠玉，目含星辰”，眼前这人的模样气质，竟与传闻分毫不差。他连忙起身回礼：“在下赵烈，见过公子。公子请坐。”
世允道谢后坐下，伙计连忙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看邻桌的烤肉，笑着说：“和他们一样，来两串炙羊肉，一个胡饼，再温一碗米酒。”
等伙计走后，世允看向赵烈，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刀上：“看赵兄的打扮，像是军中之人？”
“在下是京机卫戍营副统领，刚从五台山回来。”赵烈如实答道，见世允眼中闪过一丝关切，又补充道，“此番是护送一批物资，顺便处理些军务。”
“五台山一带近来不太平吧？”世允端起伙计送来的茶水，轻轻吹了吹，“前几日听闻有山贼作乱，劫掠流民。”
赵烈心中一凛——太子竟连这种民间琐事都知晓。他点了点头，把在显通寺附近除掉黑风寨山贼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乱世之中，流民本就可怜，若再遭山贼欺凌，实在让人心寒。”
世允放下茶杯，眉头皱得更紧：“是啊，百姓是国家的根本，若根基不稳，江山何安？”他看向赵烈，语气诚恳，“赵兄在军中多年，可知如今各地流民情况如何？”
赵烈见他问得恳切，便不再隐瞒，把沿途所见一一说来：“云州一带遭了北漠侵扰，十户人家倒有八户流离失所；蔚州去年闹蝗灾，百姓只能以草根树皮为食；还有五台山附近，虽有显通寺接济，可僧人们也自身难保，能帮到的终究有限。”
世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底的忧虑更重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那雁门关那边呢？听闻北漠铁骑屡屡叩关，将士们吃得消吗？”
提到雁门关，赵烈的语气沉重起来：“韩世忠将军倒是忠勇，带着弟兄们死守了三个月，可粮草早就跟不上了，冬衣也还没着落。前几日送来急报，说士兵们已经开始掺着野菜吃，再这么下去，恐怕……”
“恐怕不等北漠人攻破城门，将士们就先撑不住了。”世允接过他的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萧相却还在朝堂上说‘民生凋敝，不宜征兵’，把粮草都囤积在太仓，眼睁睁看着边关将士受苦！”
赵烈心中一惊，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直白地指责左丞相。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公子，萧相权倾朝野，此事……”
“此事不能再拖了！”世允猛地按住桌子，指节泛白，“雁门关是北方门户，一旦失守，北漠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洛阳城就算再繁华，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赵兄，实不相瞒，我已三次向父皇请旨，请求率军驰援雁门关，可父皇总说我年轻，怕我误事。”
赵烈看着他眼中的焦灼与坚定，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敬意。他抱拳道：“公子若真能出征，在下愿率麾下将士，随公子一同前往雁门关！韩将军是我旧识，只要有粮草援兵，定能守住关隘！”
世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刚要说话，伙计端着炙羊肉和胡饼走了过来。那羊肉烤得外焦里嫩，表面撒着孜然和辣椒粉，油光闪闪，香气扑鼻。伙计笑着说：“公子，您尝尝咱们家的炙羊肉，用的都是近郊养的羯羊，肉质最嫩，再配上刚烤好的胡饼，绝了！”
世允拿起一串羊肉，咬了一口，羊肉的鲜嫩与孜然的香辣在口中爆开，果然名不虚传。他看向小雪儿，见她正捧着糖画，小口吃着，便笑着把自己的胡饼递了过去：“小姑娘，尝尝这个，配着羊肉吃更香。”
小雪儿愣了一下，看了看赵烈，见他点头，才接过胡饼，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子”。胡饼刚烤出来，外皮酥脆，里面夹着少许羊肉末，咬一口，满口都是麦香与肉香。
世允看着她吃得香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转头对赵烈说：“赵兄，你说的没错，百姓是根本。可如今朝堂之上，有人只知争权夺利，忘了百姓的疾苦。我此次微服出来，就是想看看洛阳的实情，没想到……”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窗外，“你看这南市虽热闹，可墙角下、屋檐边，不还是有流民蜷缩着？他们能靠乞讨过活，可那些在边关受苦的将士，又能靠什么？”
赵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食肆门口的墙角下，一个老乞丐正蜷缩着，身上盖着破烂的麻袋，面前放着一个豁口的碗，里面只有几枚铜钱。小雪儿也看到了，她放下胡饼，拿起自己刚烤好的那串羊肉，跑了过去，把羊肉递给老乞丐：“老爷爷，这个给你吃。”
老乞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感激的笑容，颤抖着接过羊肉：“谢谢你，小姑娘，谢谢你……”
小雪儿跑回来，脸上带着红晕，赵烈摸了摸她的头，对世允说：“公子，像雪儿这样的孩子，在乱世中还有很多。她们所求不多，不过是一口饱饭、一个安稳的家。”
世允看着小雪儿亮晶晶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放下手中的羊肉，对赵烈说：“赵兄，我想在南市办一场粥棚，给流民们施粥。不仅如此，我还要让更多人知道雁门关的情况，让大家明白，守住边关，就是守住咱们的家。”
赵烈眼前一亮：“公子这个主意好！只要百姓们知道了实情，定会支持公子！到时候，就算萧相再反对，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管！”
世允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拿起最后一串羊肉，大口吃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雁门关的将士们吃上饱饭、穿上暖衣的场景。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青衫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食肆外，胡商的铃铛还在“叮铃”作响，说书先生的醒木声与听众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烤肉的香气飘得很远。小雪儿捧着剩下的半块胡饼，看着世允与赵烈相谈甚欢，忽然觉得，这洛阳城的繁华，或许不仅仅是眼前的热闹，更是藏在人们心中的那份对安稳生活的期盼。而这份期盼，正需要像世允公子这样的人，用勇气与担当去守护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