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晏修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房间中央那座刚刚抬进来、熠熠生辉的鎏金莲花台上。
不得不说,此物做工极为精致,花瓣层叠舒展,脉络清晰,栩栩如生,通体金光璀璨,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流转着华贵的光泽,确是宫内巧匠的巅峰之作,也难怪父皇会将其作为赏赐。
他信步上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莲花底座,感受着那上面细腻繁复的缠枝莲纹路。
忽然,在触及底座一处极其细微、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刮痕时,他敏锐的指尖察觉到一丝异样——黄金质地偏软,富有延展性,但此处的触感却显得有些硬脆,甚至带着一点……属于白银的独特凉意。
南晏修眼神骤然一凛!
他立刻转身,取来书桌上那柄用以裁纸的银质小刀,回到莲花台前。
他屏住呼吸,在那处可疑的刮痕旁,极其小心地用刀尖轻轻一划。
锋利的刀尖轻易地破开了表层那耀眼的金色。
然而,在那薄薄的金色之下,暴露出来的,并非预料之中更深沉的金黄,而是一抹刺眼的、冰冷的银白色!
那银色在书房的光线下,反射出与周围金色格格不入的、廉价而虚伪的光泽!
“银胎金衣……!”
南晏修心中巨震,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连御赐之物、象征皇家恩宠与威严的莲花台,竟然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死死盯着那抹如同嘲讽般的银白,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眸中翻涌着雷霆风暴。
“墨昱。”
南晏修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冷峻,“去宫内造办处查一下,本王要知道,近年来用于赏赐的各类金器,具体都出自哪些工匠之手,金料来源是何处。”
“属下遵命。”墨昱抱拳领命。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有他指尖划过泛黄纸页的沙沙声。
“前朝镇国将军沈铮,通敌叛国……副将冯岐当庭作证,搜查出沈铮与敌国来往的密信数封……人证物证俱全,判……满门抄斩。”
南晏修的指尖重重按在“通敌叛国”四个字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家三代忠勇,为国戍边,血染沙场者不下十人。”
他低声自语,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疑云,“况且,据当时军报,沈铮率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已连克敌国十七城,侵占其三分之二疆土,敌国遣使求和之意已明。在此等胜势之下,沈铮……为何还会选择与即将败亡的敌国同盟?”
这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一个即将成就灭国之功、名垂青史的将军,有什么理由自毁长城,行此悖逆之事?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可那所谓的“证据确凿”,又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眼前。
——
近日来,黄金造假一事如同一片厚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沈霜刃心头。
接连数个夜晚,她都借着夜色掩护,与紫璇一同潜入各大商号、地下钱庄甚至隐秘的铸坊查探线索。
市面上的“金包银”泛滥成灾,许多老字号店铺已明确拒收黄金,恐慌情绪在暗中蔓延,朝堂之上更是风声鹤唳,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这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皇上便急召南晏修入宫。
两仪殿内,龙涎香沉沉。
皇帝面色凝重,将几份密报掷于案上:修儿,市面金价异常,你可知晓?
南晏修垂首:儿臣略有耳闻。
皇帝目光如炬,可看出什么端倪?
南晏修心中微凛,知道父皇耳目灵通,遂将发现银胎金衣之事和盘托出,却略去自己早已察觉的细节。
他自幼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过早显露锋芒只会招致猜忌。
皇帝听罢,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此事朕交与你暗中查办。记住,他声音陡然转冷,豕骨阁那群宵小怕是也已盯上此事,务必谨慎。
儿臣领旨。
——
回到王府,墨昱已在书房外等候多时。
主仆二人默契地进入书房暗格后的密室。
墨昱从怀中取出几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品:一份字迹潦草泛黄的证词,一个做工精致、却略显陈旧的赤金平安锁,以及一个边缘染着暗褐色血点的信封。
“王爷,”墨昱声音低沉,“卑职查到了关键线索。这是当年沈府奶娘孙氏的证词。她当年拼死将沈将军的独女沈昭藏在运送尸体的板车上,裹着草席混出了城。为躲避追杀,她不惜自毁容貌,隐姓埋名于深山。卑职已确认其身份,并给予银两,妥善安置。”
他顿了顿,指向那平安锁,“此物是在孙氏处找到,她说是沈小姐贴身之物,看样式……像是宫里的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笺上:“此物被孙氏藏于夹墙,保存尚好,据她所言,是沈夫人姜氏临死前,拼尽最后力气塞入沈小姐怀中的。”
南晏修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封染血的信笺。
纸张脆弱,字迹因仓促和痛苦而显得扭曲,却依旧能辨认出那份属于母亲的、绝望而深沉的爱:
“吾女昭儿,娘亲无福,不能陪你长大。记住,不要想着报仇,那条路太苦太暗,娘只盼你隐姓埋名,平安顺遂,足矣。”
寥寥数语,如同带着血泪的温度,烫得南晏修指尖微颤。
他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所以,当年沈家满门……那独女沈昭,确实是活下来了。”
“是,”墨昱肯定道,“卑职还找到了侧王妃被卖入青楼前,收养她的那个男子。男子已病逝,但在其家中隐秘处,找到了带有沈府印记的小厮衣物,尺寸细小,应是当年沈小姐逃命时更换的伪装。”
“本王知道了。”
南晏修将证据仔细收好,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去吧。另外,替本王给玉妃娘娘......”
“卑职明白!”
待密室门重新合上,南晏修在原地静立片刻,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唤来丫鬟:“侧王妃何在?”
“回王爷,侧王妃今日去明月楼听了许久曲子,方回府不久。”
南晏修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已被彻底收敛,恢复了平日那副深沉难测的模样,起身朝月影阁走去。
月影阁内
沈霜刃已换下宫装,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常服,卸去了珠钗环佩,如瀑青丝随意披散在肩头,洗尽铅华,却别有一种慵懒纯净的美感。
南晏修停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沈霜刃清越的声音:“进。”
他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只白玉小碗,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桂花酒酿汤圆,甜香四溢。
“你什么时候进我的屋子,开始学会敲门了?”
沈霜刃偏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刚煮好的汤圆,吃不吃?”
南晏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将碗放在茶桌上。
沈霜刃看着那碗精致诱人的甜食,腹中确实感到些许饥饿。
她走过去在桌边坐下,南晏修也极其自然地坐到她身侧。
他知道她嗜甜,府中便常备着各式甜点零嘴,外出时若遇到新奇花样,也总会记得给她带回来。
沈霜刃拿起小勺,一勺一勺安静地吃着。
南晏修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和低垂的、不住颤抖的眼睫。
那专注的视线让沈霜刃莫名有些心慌意乱,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舀起一颗圆润的汤圆,鬼使神差地举到他唇边,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静谧:“诺,本妃赏你的。”
南晏修从善如流地低头含住,舌尖尝到清甜的桂花香,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分明是我给你端来的。”
沈霜刃不想同他计较这点口舌之争,端着碗起身,准备坐到妆台前去吃。
然而,她刚转过身,脚步还未迈开,身后便传来南晏修清晰而平静的两个字:
“沈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