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厅的灯一点点暗下去,屏幕亮起的是一截粗砺的混凝土楼梯。清晨五点三十六分,雾还没散,镜头抖动着追上一道削瘦的背影——父亲。字幕只写了四个字:“创办人与路”。
父亲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比从前柔一些,却也更直:“这些年我喜欢说‘体面’。今天我想换一个词——‘好使’。”
画面切到第一站:北郊梨园小区。蓝条的纸色在晨光里微微发亮,志愿者把它钉在新装的扶手旁。父亲蹲下,对着镜头比了一下高度:“再高两公分,老金的手肘卡不上。”镜头随着他手指头的指向滑过去,特写在钢管的斜口停住。工作人员忙着调角度,父亲没催,只问了一句:“今晚七点半谁到场?”对方答:“工头、志愿者、城管。”父亲点点头:“把名字写上去。”
我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屏幕里的他抬手扶了扶帽檐,指腹上那块常年写字留下的茧在晨光里很清楚。那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动作——他从来用动作替代抱歉。
第二站,城南幼儿园门口。校门口画着新的临停带,盲道实线顺着路灯延伸到拐角。父亲站在一位交警旁边:“你们值守到几点?”
“到八点十五。”
“八点十五之后呢?”
“保安交接。”
父亲示意摄像机拉近那张交接表:“在镜头前说一遍:交接失败要怎么补?”
交警不慌:“交接失败→回拨家长代表→临停带临时收口→二次标识。”
父亲嗯了一声:“这叫‘不被风吹散的责任’。”
第三站,小河湾安置点。样板间门口贴着回执墙,红蓝相间的小章排成一条细碎的长龙。宋静领着两位家长进屋,父亲在后面跟着。镜头切到厨房,水龙头开合三次,水柱顺直、无杂音。宋静对父亲说:“有人说我们挑剔。”
父亲笑了一下:“挑剔是因为要住进来。 不挑剔,是为了赶紧走人。”
他把那句“为了住,不为了走”写在了回执墙的边角,笔画干净,像给这间屋子押了一句笃定的韵。
第四站,医院日间病房。蓝条到院。一位受试者家属坐在窗边,手里捏着补偿申请的回执。父亲拿过表格看了看,把空白处补了一行小字:“‘不好意思’写在我这儿;‘怎么补’写在你那儿。”
家属愣了愣,抬头看他:“您是江总吧?”
他点点头,又摇头:“过去是。现在我是‘回执签字人之一’。”
影片纪录的第五站,是我没有跟去的地方——旧仓库。雨后地面潮得反光,父亲站在当年我和苏砚搏命的过道,按住墙面剥落的漆,像在抚摸一个自己亲手留下的伤口。摄像机没靠太近,只拍他的背影。画外音很轻:“孩子,十二年前我让你一个人扛体面;十二年后,我来扛一段‘不好意思’。”
我在座位上屏住气,手心开始潮。身旁的苏砚握了握我的指节,指腹温热。
《蓝条巡回》最后一段,是夜谈会。父亲坐在最靠边的折叠椅上,听人们讲怕摔倒、怕车多、怕被忘记。有人问:“你为什么走来走去亲自看?”
父亲想了两秒:“因为我替过去的自己,来当一个‘到场的人’。 你们总说我只会说体面,我就用脚走给你们看一次‘好使’。”
字幕爬升前,影片给了我一个意外——他把“创办人”四个字从名牌壳里扣了下来,递给镜头。
“我叫江正霄,”他的声音没有颤,“是‘蓝条巡回’第一期志愿者。”
厅内灯亮。观众席一半是居民、一半是年轻志愿者,还有医护和程序员。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孩子喊“爷爷加油”。父亲站起来,往台口走。主持人把麦克风递过去,他没接,只鞠了个不很标准、却真诚得让人想流泪的躬。
后台,父亲看见我:“片子剪得还行。”
我笑:“您挑剔才对。”
他沉默了一瞬:“有一处该删。”
“哪儿?”
“旧仓库那段,显摆。”
“不删。”我摇头,“那不是显摆,是给许多父亲看的‘回执’。”
父亲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去给志愿者让路。离开前,他把名牌壳塞到我手里。壳里空空的,我摸到边角的毛刺,忽然觉得手掌被轻轻扎了一下——疼,但清醒。
晚上,我们把纪录片挂到“证据室·教材版”,备注写:“创办人与新生,不是招牌与口号,而是‘到场的人’。” 评论区第一条是一个孩子留的言:“我愿意当第二期志愿者。” 我回他:“记得戴手套,别怕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