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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歇止,但天津卫并未因此恢复清明,反而被一片湿漉漉的灰霾紧紧包裹。街道上积水成洼,泥泞不堪,混杂着夜里未能冲刷干净的各种污秽,散发着一股土腥与隐约腐败交织的沉闷气息。

比这天气更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是城里骤然紧张的气氛。

往日这个时辰,街上多是匆匆赶工的力夫、挑着担子的小贩,以及睡眼惺忪开门营业的店家。但今天,各个路口、客栈门前、茶楼附近,乃至贫民区的出入口,都多了许多行色匆匆、眼神锐利的身影。

漕运总督衙门的兵丁穿着号服,持着刀枪,三人一队,五人一组,看似巡逻,目光却像钩子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夹杂其间的,是一些穿着各异却同样精悍的汉子,眼神凶狠,腰间鼓鼓囊囊,明显藏着家伙——那是杜府蓄养的打手,以及一些听命于杜彪、穿着漕帮号服却行事更为肆无忌惮的亡命徒。几股势力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了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大网。

“听说了吗?昨晚城东砖窑那边……好像出了人命!”一个卖菜的老农压低声音,对旁边相熟的摊贩说道,脸上带着惧色。

“何止是人命!瞧这阵仗,漕督衙门和杜阎王的人都出动了,像是在刨地三尺抓什么江洋大盗!”摊贩一边紧张地张望,一边把声音压得更低。

“嘘……快别说了!”另一个路人赶紧打断,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不远处正粗暴盘查一个挑夫行李的兵丁,“祸从口出!这阵势,看着就邪性,躲远点,千万别惹祸上身!”

百姓们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敬畏、惶恐与茫然,纷纷低下头,加快脚步,尽可能远离那些搜查的队伍,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城西,一家专做码头力工生意、门面破旧的早点摊。

林威和林武混在一群刚刚下工、满身汗味和鱼腥味的力工中间,蜷缩在角落的小凳上,低着头,大口吃着碗里清汤寡水、几乎看不到油星的阳春面。他们换上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破旧短打,脸上、手上都刻意抹了灰泥和油污,看起来和周围为生计奔波的苦力汉子别无二致。

林武的左臂和后背伤口被林威用找来的干净(相对而言)布条重新紧紧包扎过,藏在宽大的破衣服下,但大幅度的动作间,依旧能看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他压低了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破旧斗笠,借着喝汤的姿势,闷声对旁边的林威说:“威哥,这搜得也太严了,各个路口都有人,盘问得仔细,看见带伤的就盯着不放。”

林威不动声色地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目光看似茫然地扫过不远处一个正厉声喝问菜农的杜府打手,那打手甚至粗暴地掀开了菜农的箩筐检查。他低声道,声音几乎淹没在周围力工们嘈杂的吃喝声里:“‘狼烟’点着了,他们肯定收到了风声。杜彪和李德山这是急了,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在我们把消息坐实前,把我们揪出来灭口。”

“那咱们怎么办?硬闯出城?”林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伤口的疼痛和无处不在的搜捕像两根绳子勒着他。

“出城?”林威轻轻摇头,喝了一口寡淡的面汤,“现在出城更难。四个城门肯定被重点把守,怕是连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出去。而且,我们的任务还没完。赵四的家眷是死是活,还没确切消息;京城的指示也没到。现在出去,等于前功尽弃,之前的险都白冒了。”

“那就这么在城里跟他们耗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林武忍不住稍稍提高了音量,随即又立刻压下,“这跟瓮中捉鳖有什么区别?”

“耗着,但不是傻耗,等死。”林威眼中闪过一丝冷静如冰的光芒,“他们搞出这么大阵仗,调动这么多人手,弄得满城风雨,恰恰说明他们怕了!怕我们手里的东西,怕京城来的刀!他们越怕,阵脚就越容易乱,就越容易出错。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自己人咬自己人!”

他快速而隐蔽地扫了一眼周围,确认无人注意他们这两个“不起眼”的力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杜彪和李德山,一个是无法无天的海商(实则为匪),一个是手握权柄的漕运总督,他们之间无非是利益勾结,能同富贵,未必能共患难。现在出了北镇抚司暗桩被杀这种捅破天的事,李德山是官面上的人,他肯定比杜彪更慌,更怕被牵连!你想想,如果让李德山知道,杜彪派去灭口的人,用的可能是‘军中好手’,他心里会怎么想?”

林武斗笠下的眼睛猛地一亮,牵动了伤口也顾不上疼,低声道:“他会怀疑杜彪手下有他控制不了的力量,或者……怀疑杜彪另有所图,甚至想把他拖下水当替死鬼!”

“对!就是这个道理!”林威微微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还有那股官方监视者,他们死了同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现在力量弱,不能硬碰硬,但要学会借力打力。想办法把‘杜府动用军中好手灭了北镇抚司暗桩’这盆脏水,不,是这盆血水,巧妙地泼出去,让他们三方——杜彪、李德山、还有北镇抚司自己人——先互相猜忌、内讧起来!”

“怎么泼?”林武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和决心。

林威沉吟片刻,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街道对面那些蜷缩在墙根、衣衫褴褛的乞丐,以及几个眼神闪烁、在人群中穿梭、看似无所事事却又在仔细观察的闲汉。“需要找个机会,一个能把消息精准送到李德山或者那股官方监视者耳朵里的机会。不能是我们直接去告密,那太蠢,等于自投罗网。得借刀杀人,或者……利用这些无处不在的‘耳朵’和‘嘴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正靠着墙根打盹,但偶尔掀开眼皮时眼神却异常清明的老乞丐身上。“这些底层耳目,消息最是灵通,也最容易为了几文钱卖消息……”

就在林威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些街头力量搅动风云时,一阵粗暴的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都听着!总督衙门缉拿要犯!所有人,原地不许动,接受检查!”

一队漕运总督衙门的兵丁,在一个按着腰刀、面色凶狠的小旗官带领下,径直朝着这个简陋的早点摊走了过来。兵丁们手持长枪,眼神不善地将摊子隐隐围住。

摊子上的力工们顿时一阵骚动,碗筷碰撞声、压抑的惊呼声响起,人人脸上都露出畏惧和惶恐的神色,下意识地缩紧身体。

林威和林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林武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冰冷坚硬的短刃刀柄,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林威则用脚尖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林武的脚,眼神严厉地示意他稍安勿躁,绝对不能冲动。他自己则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变得和周围那些力工一样,充满了麻木、顺从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畏惧。

兵丁们开始粗暴地挨个检查力工们。他们并不关心这些人有没有身份凭证(大部分力工根本没有),而是重点查看他们的手掌、虎口(判断是否常年用兵器),以及粗暴地拉扯他们的衣服,检查身上是否有新的伤痕。

眼看检查的队伍就要轮到林威和林武这一桌……

“官爷!各位军爷行行好!”早点摊那个干瘦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老板,连忙颤巍巍地凑上去,脸上堆满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悄悄将一小串用绳子穿好的铜钱塞到那个小旗官手里,“小老儿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这些爷们都是码头上卖力气的老实人,一天不干活就饿肚子,哪敢藏什么要犯啊……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官爷们辛苦……”

那小旗官掂量了一下手里沉甸甸的铜钱,冰冷的脸色稍霁,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检查的动作并没停。显然,这点“孝敬”只能让他态度好点,并不能让他放弃职责——或者说,放弃可能存在的、来自上峰的严令。

他终于走到了林威和林武面前,阴沉的目光如同刮骨刀一样落在两人身上。

“你们两个!把斗笠摘了,抬起头来!”小旗官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威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力工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以及面对官差时天然的畏惧。他甚至还刻意让眼神显得有些呆滞。林武也跟着慢慢抬起头,但斗笠依旧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带着泥污的脸和紧抿的嘴唇。

“哪来的?干什么的?”小旗官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林武那显得过于精壮(即便穿着破旧衣服也能看出轮廓)的身形上停留了一瞬。

“回……回官爷,”林威操着一口勉强学来的、带着明显南方某地口音的官话,结结巴巴地答道,“小……小人是南边遭了灾,逃荒过来的,跟……跟我弟弟在码头上扛包,混……混口饭吃。”他说话时,身体还配合着微微发抖,显得十分紧张。

“身上怎么回事?”小旗官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了林武因受伤而动作略显僵硬的左臂,以及林威手背上几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擦伤(这是林威凌晨刻意在粗糙墙壁上摩擦出来的)。

林威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和委屈,连忙解释道:“回官爷,昨天……昨天雨太大了,路滑,摔了好几跤。我弟弟不小心让……让码头上散落的破木板划伤了胳膊,不得事,不得事,养两天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那只带着擦伤的手搓着衣角,显得局促不安。

小旗官狐疑地盯着他们,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伸手指向林武的斗笠:“你,把斗笠摘了!”

林武的心猛地一沉,斗笠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摘了斗笠,他脸上那股与普通力工迥异的精气神很可能暴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如擂鼓、毫无间断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撕裂了街面上紧张凝滞的空气!一名穿着驿卒标准服饰、浑身尘土、汗流浃背的骑士,手持一面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赤色小旗,沿着街道纵马狂奔,对周围的混乱视若无睹,一边疯狂抽打马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嘶吼,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

“八百里加急!阻者死!避让!八百里加急......!”

声音如同霹雳,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所有兵丁,包括那个正准备掀林武斗笠的小旗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着最高优先级和帝国律法威严的驿报彻底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惊愕地扭头望去,下意识地让开道路。

按照大明律例,阻拦八百里加急驿报,形同叛国,立斩不赦!这是刻在所有人骨子里的恐惧!

趁着这短暂的、由帝国最高通讯体系带来的混乱,林威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拉林武的胳膊,两人如同游鱼般迅速低下头,弯下腰,混在同样被驿报惊动、下意识骚动拥挤、试图给驿骑让路的人群中,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然后一个转身,钻进了早点摊后面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

那小旗官猛地回过头,还想继续刚才未完成的盘查,却发现眼前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凳子和半碗没吃完的面,刚才那两个看起来有些可疑的“力工”,已经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人呢?跑哪儿去了?!”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凶狠的目光扫过周围面露惧色的力工们,但看着那驿骑绝尘而去的背影和依旧混乱的场面,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啐了一口,将这笔账暂且记下,继续盘查其他人。在他心里,或许只当是那两个力工胆小如鼠,被驿报和盘查吓破了胆,趁乱溜了。

……

不远处一条更深、更暗,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骚味的死胡同尽头,林威和林武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和急速移动,牵动了林武的伤口,让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好险……真他娘的险!”林武心有余悸地低语,握着短刃的手这才缓缓松开,掌心全是冷汗。

“是险,但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看清局势的机会。”林威的呼吸同样急促,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侧耳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和逐渐恢复的盘查喧嚣,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那驿骑奔赴的方向。“八百里加急……在这个节骨眼上,从京城方向来的八百里加急……你猜,会是什么内容?”

他有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预感......这封不惜马力、代表着最高紧急程度的文书,其内容,很可能与天津卫这骤然紧张的局势,与他们昨夜点燃的那朵求救报信的“狼烟”,与他们手中那块沾血的北镇抚司铁牌,息息相关!

天津卫这片看似沉闷的天空,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真正的雷霆,恐怕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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