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沈慧心小屋里的煤油灯亮了很久很久。
她蜷在炕上，身上盖着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无法平息。
京市大院、退伍军人、敌特抱走、寻找十八年……这些词汇轮番冲击着她的认知。月光透过小窗，清冷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那双写满了茫然与挣扎的眼睛。
她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小县城的家，想起了“父母”朴实的笑容，想起了他们省吃俭用供她读书，送她上火车来插队时那不舍又期盼的眼神。那才是她十八年来真实的人生，是浸染在柴米油盐、寻常巷陌里的温情。可如今，这坚实的地基仿佛瞬间崩塌，露出了底下隐藏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也想起了林父那不怒自威却难掩痛楚的脸，想起了林母那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混合着泪水的炽热目光。那份血脉相连的直觉，以及那些无法作伪的身体特征，都在冷酷地告诉她，那对来自京市、背景显赫的夫妇，极有可能就是她的亲生父母。
一边是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是融入骨血的平凡亲情；一边是血脉根源，是充满传奇色彩却带着巨大伤痛的显赫家世。她该何去何从？
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际泛起灰白，麻雀开始在枝头啁啾，沈慧心才猛地坐起身。眼底带着血丝，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明。
她不能逃避，必须面对。但这件事，绝非她一个人能做主。
清晨，知青点其他人还没起身，沈慧心已经穿戴整齐，仔细梳洗过，尽管脸色不好，但神情异常平静。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大队部。林父林母果然早早等在那里，陈传志队长正陪着小心说话。
看到沈慧心进来，林母立刻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她，林父虽然坐着，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的不安。
沈慧心走到他们面前，没有看陈队长，目光直接迎上林父林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林……叔叔，阿姨。”
她斟酌了一下称呼，这个称呼让林母眼圈又是一红，“这件事，太大了。”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我在老家的爸妈，他们知道这件事吗？我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他们养了我十八年。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就做了决定。我得回去，我得亲自问问我爸妈。这件事，必须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当面把话说清楚。”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提出了一个最合理、也最尊重所有人的要求。这番话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养父母的尊重和情义，也没有完全拒绝生父母的认亲，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冷静和主见。
林父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眼神坚定的女孩，心中百感交集。有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欣慰和赞赏。不愧是他林家的女儿，即使是在乡下长大，这份遇事不乱、有情有义的心性和胆识，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沉默了片刻，与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有力：“好！孩子，你说得对！是我们考虑不周，这件事，确实应该当面说清楚，必须尊重你的养父母！”
他站起身，身上那股军人的雷厉风行瞬间显现出来，“陈队长，”他转向陈传志，“麻烦你，立刻给慧心开具探亲证明和必要的介绍信。其他的事情，我来协调安排。”
以林父的身份和关系网，协调一张从龙江县到京市的火车票，甚至安排更快捷的交通方式，并不是难事。
陈传志哪里敢怠慢，连声答应：“哎，好，好！我这就去办，马上就好！”
手续办理得出奇地顺利。当沈慧心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探亲证明回到知青点收拾简单的行装时，韩瑜、周卫国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慧心，你要回京市？出什么事了？”韩瑜急切地问。
“是家里……有什么事吗？”周卫国也关切地看着她。
沈慧心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伙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此刻她无法细说，只是勉强笑了笑：“嗯，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一趟。很快……应该就回来了。” 她心里也没底，这一去，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当顾安东抱着那捆从市里带回的数理化课本，风尘仆仆地赶回柳岔村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沈慧心走了，跟着一对从京市来的、气势不凡的夫妇回京市了。
他愣在原地，怀里沉甸甸的书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他想起沈慧心那双沉静的眼睛，想起他们之间那个无声的约定，心里猛地一空。他还没来得及把书交给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关于高考的更多可能……
“京市来的……是什么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清楚，看样子来头不小，陈队长都毕恭毕敬的。”韩瑜挠着头，“慧心走的时候倒是挺平静的，就说回家处理点事。”
顾安东沉默地看着沈慧心那间紧闭的房门，心里翻腾着各种猜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他隐隐感觉到，沈慧心这次离开，恐怕不只是“回家处理点事”那么简单。
而此刻，坐在驶离柳岔村的吉普车上，沈慧心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刚刚泛起一丝绿意的田野，心情复杂难言。她也是从京市来的知青，但她的父母，只是大院里最普通的职工，住在筒子楼里，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根，可能深植于那个大院更深处、更显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