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这不是我！”
就在这时——
“顾安东，醒醒神！”一只油腻粗糙的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是周志成的跟班王路波，“周哥亲自给你递酒呢，多大的面子，可别不识抬举啊！”
顾安东抬起头，正对上周志成看过来的目光。和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周志成嘴角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将一杯澄澈的白酒，缓缓推到他面前。
“安东，是不是喝多了？脸白得吓人。”周志成语气关切，眼神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来，喝了这杯，提提神，这是我的酒，干净的。”
就是这杯酒！
那在灯光下微微荡漾的液体，在他眼中无异于穿肠毒药！梦中就是它，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巨大的危机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硬抗？他势单力薄，只会被强行灌下。揭穿？空口无凭，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桌面。周志成面前，放着他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绝无问题的“好酒”。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脸上迅速堆起梦魇初醒的恍惚与受宠若惊，身体“虚弱”地晃动着站起来，双手看似无力地撑住桌沿。
“周、周哥……我，我真是……”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激动，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那杯毒酒，动作笨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哎呀！”
顾安东“脚下一软”，整个人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伸出的手肘“恰好”狠狠撞在周志成面前那半杯好酒上！
“哗啦——！”
酒杯倾倒，冰凉的酒液泼了周志成一袖子，玻璃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他妈的！”周志成脸色骤变，猛地缩回手，看着自己湿透的袖口和昂贵军装上的污渍，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勃然作色。
就是现在！
就在所有人——王路波、周围的大院子弟，甚至周志成自己——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周志成的狼狈吸引的千钧一发之际，顾安东那只伸向毒酒的手，动了！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手腕如灵蛇般向下一沉，指尖轻巧地勾住杯脚，借着身体前倾的完美遮挡，手臂极其细微地一旋一递，已然将周志成推过来的那杯毒酒，与旁边一个空位上、某人离席前留下的满杯干净酒水，悄无声息地调换了过来！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发生在呼吸之间，精准地利用了人类视觉的盲区和注意力转移的瞬间。
“对不起！周哥！对不起！”顾安东慌忙站稳，脸上写满了惶恐与歉意，他顺手拿起旁边那杯已经被调换过的“干净”酒，双手紧紧捧住，语气恳切至极，甚至带着一丝哽咽：“我……我自罚三杯！不，我喝完这一杯！谢谢周哥看得起我，是我混蛋，毛手毛脚！”
说完，不等周志成和王路波从混乱中完全反应过来，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杯中那无害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是普通白酒的灼辣，而非记忆中那诡异的麻木。
周志成看着他那副吓得魂不附体、主动“认罚”的窝囊样子，到了嘴边的怒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铁青着脸，嫌恶地掸着衣服，瞥了一眼顾安东手中已然空掉的酒杯（他以为那是下了药的酒），又看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衣袖，只觉得晦气冲天，精心准备的局被这蠢货意外搅乱，却也不好当场发作。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语气极差，“毛手毛脚，成何体统！老五（王路波排行老五），再给我倒一杯！”他此刻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处理自己这身衣服。
王老五赶紧应声，恶狠狠地瞪了顾安东一眼，虽觉过程曲折，但见目标“喝下”了酒，结果似乎一样，便也压下疑虑，忙着去安抚周志成。
危机，在电光石火间，被悄然扭转。
在梦里，他也是在这场酒会上。一片混乱的哄闹中，有人将一杯酒硬塞到他手里，推搡着让他去敬今晚的主角——背景深厚的周志成。他踉跄着上前，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手腕，那杯本该敬给周志成的酒，竟有大半泼洒出来，溅入了他自己因紧张而微张的嘴里。
一股异常的辛辣与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
他还来不及细想，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便猛地攫住了他。视野扭曲，人声嗡鸣，他像一袋粮食般被粗暴地架起，拖过长长的走廊，扔进一个陌生的、弥漫着香气的房间。
“抓流氓！！”
刺耳的叫喊与手电筒的强光同时刺破黑暗。革委会的人如神兵天降，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他的手腕。他挣扎着抬头，在晃动的光影缝隙里，看到了周志成那张写满“震惊与痛心”的脸。
“顾安东，我拿你当兄弟，你竟敢……”周志成的指控义正辞严，眼底却深藏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
完了。
“流氓罪”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将他的人生彻底烙上污印。批斗，游街，父亲一夜白头的沉默，母亲哭晕在门口的凄厉……最终，是北上的闷罐列车，将他抛向边疆那个风雪肆虐的破败牛棚。
记忆的终点，是无休无止的寒冷与饥饿。
他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草里，破败的棚顶漏下凛冽的寒风，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躯体。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那不是暖意，是空无一物带来的灼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
视野彻底模糊前，他“看”到了一本书——《时代骄子》。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清晰地定格在对他命运的最终描述上：
“……而顾安东，这个意外卷入主角周志成人生轨迹的路人甲，因其自身愚蠢，终因流氓罪被时代无情淘汰，在一个风雪夜悄无声息地冻饿而死。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周志成在回忆录中提及他，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顾安东？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可怜虫。’”
“可怜虫……”
“嗬——！”
顾安东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冲破水面，骤然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发疯般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依旧趴在酒桌上，周遭的喧嚣瞬间变得清晰刺耳，冷汗却已浸透了他的后背。
那不是梦！
那蚀骨的寒冷，那钻心的饥饿，那万念俱灰的屈辱……每一样都真实得刻骨铭心！脑海中，现实的记忆与《时代骄子》的“剧情”疯狂碰撞、融合，瞬间照见了所有真相——他不是意外，他是被选中的替罪羊！那杯酒，本是别人设计周志成的毒计，却阴差阳错，由他这个毫无背景的“老实人”吞下了苦果！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暴怒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顾安东缓缓坐下，垂下眼睑，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那劫后余生的战栗、冰封刺骨的仇恨、以及掌控命运的冰冷决心——尽数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更加清醒。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牛棚的绝路！
他成功了。他亲手，撕碎了这命运的第一个死局。
靠坐在依旧喧嚣的酒桌旁，顾安东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周志成的伪善，王老五的凶狠，《时代骄子》的剧情……所有信息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被他一一重新审视、排列。
他轻轻呼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气息，融入这令人作呕的热闹之中，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锋利，如同淬了毒般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