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秋日，阳光如同融化的琥珀，温暖地流淌在日本京都一条静谧的街道上。空气里弥漫着桂花若有若无的甜香，夹杂着远处炊烟的安宁气息。战争的创伤正在这片土地上缓慢愈合，生活重新显露出它平凡而珍贵的纹理。在一所普通的市立小学附近，一栋带着小巧庭院的传统町屋里，时光的流速仿佛比外界更加缓慢、更加柔软。
“我回来了！”
玄关处传来一声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的童音。十岁的志村哲也 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进家门，急不可耐地踢掉鞋子，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好，便举着一张试卷，飞奔向正在缘侧（外廊）上安静阅读的姐姐。
“姐姐！姐姐！你看！”
少年志村哲也，有着这个年龄男孩特有的、略显瘦削但充满活力的身形。头发黑而柔软，因奔跑而有些凌乱。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更是闪烁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纯粹的骄傲与兴奋。小脸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举着试卷的手高高扬起，仿佛擎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坐在缘侧阳光里的，是他二十岁的姐姐，志村美子。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紫色小纹和服，腰束得很紧，勾勒出青春柔美的曲线。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端庄而精致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白皙如玉的脖颈。午后的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典型的、带有京都风韵的古典美人面孔——肌肤细腻，眉眼弯弯如新月，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樱粉。然而，最动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沉静，蕴含着远超年龄的温柔与智慧，仿佛两泓深潭，能倒映出人心最细微的波澜。她是附近一所女子中学的数学教师，气质温婉娴静，却又带着一种由内而外的、知性的力量感。
“慢点，哲也，当心摔倒。”美子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风铃，清脆而温柔。她放下手中的书——那是一本边角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的《代数入门》，接过弟弟递来的试卷。
试卷顶端，用红笔清晰地写着醒目的“100分”，旁边还有一个代表优秀的“优”字印章。这是一次难度不低的算术测验。
“全部正确哦！”哲也挺起小小的胸膛，脸上写满了“快表扬我”的期待，“最后那道应用题，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对了！老师说我的解法很巧妙！”他的自信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光芒散发出来，那是未经挫折的少年人独有的、对自己智力毫无保留的信任。
美子仔细地看着试卷，尤其是弟弟引以为傲的那道题，嘴角弯起一抹欣慰而温柔的弧度。她轻轻将试卷放在膝上，抬起手，温柔地替弟弟理了理跑乱的额发。
“做得非常好，哲也。”她的夸奖真诚而温暖，“你的逻辑很清晰，思考也很周全。姐姐为你感到骄傲。”
哲也享受地眯起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小猫，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姐姐的赞许中。
然而，美子的话锋，却如同技艺高超的琴师，在奏出悦耳的前奏后，轻轻一转，引向了一个更深沉的乐章。她没有继续停留在夸奖上，而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眸凝视着弟弟，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引导性的、近乎神圣的庄重：
“哲也，你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努力，完美地解决了试卷上老师提出的所有问题。这非常了不起。但是……”她微微停顿，让弟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你想不想知道，在这个由数字和规则构成的王国里，还有一些连世界上最聪明的数学家们，花费了数百年时间，都还没能找到答案的谜题呢？”
哲也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好奇的光芒取代了单纯的得意：“连大数学家都解不出来的谜题？是什么？比试卷上的题难很多很多吗？”
“难很多很多哦。”美子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对数学深邃魅力的敬畏，也带着一丝考验弟弟心性的狡黠，“它就像一个……藏在星空最深处的、闪闪发光的宝箱，很多人都看到了它的光芒，却至今没有人能造出足够长的梯子，伸手触摸到它。”
这个比喻瞬间抓住了小男孩喜好冒险和探索的心。“是什么谜题？姐姐快告诉我！”哲也急切地抓住姐姐的衣袖摇晃着。
美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手边的铅笔和一张空白纸，用她特有的、清秀而工整的笔迹，在纸的中央，写下了两行数字：
3, 5
5, 7
11, 13
17, 19
29, 31
…
“你看这些成对的数字，”美子指着它们说，“你发现了什么规律吗？”
哲也凑近仔细看，他的小脑瓜飞速运转：“嗯……它们都是质数（素数）！而且……每两个质数都只相差2！”
“非常敏锐的观察力。”美子赞许地点点头，“像这样相差2的两个质数，我们称它们为‘孪生质数’。”她在纸的上方，用力写下了五个字：
孪生素数猜想
然后，她用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充满魔力的语气，缓缓说道：
“这个猜想的内容是：像这样的孪生质数对，是否存在无穷多对？”
哲也愣住了，他眨了眨大眼睛，似乎一时没理解这个问题的重量。“无穷多对？意思是……像3和5，5和7这样，永远、永远找不完吗？”
“是的，永远找不完。”美子肯定道，目光深邃，“从古希腊的欧几里得时代，人们就知道质数本身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像这样紧紧相邻的‘孪生’质数，是否也是无穷无尽的呢？这个问题，从提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无数像你一样，不，是比你年长得多、也更有学问的数学家，穷尽一生的智慧去思考它，用最复杂的公式和最深奥的理论去攻击它，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肯定地说‘是’或者‘不是’。”
她看着弟弟脸上那混合着惊奇和不解的神情，轻轻地、却掷地有声地加了一句：“这就是姐姐刚才说的，那个星空深处的宝箱。它看起来很简单，对不对？但它的锁，坚固得超乎想象。”
十岁男孩的思维是直接而充满征服欲的。巨大的挑战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发了他那未经世事磨砺的、近乎盲目的勇气和自信。他挺起小小的胸膛，那股在考试中得了满分而产生的傲气，此刻转化为了面对千年谜题的豪情，他用清脆响亮、不容置疑的声音宣布：
“这有什么难的！它们只是数字而已！姐姐，你把前面的一些质数表给我，我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把它们全部找出来！一定能证明是无穷多的！”
童言无忌，却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勇气。美子看着弟弟那闪闪发光、写满了“我能行”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柔情，既有对这份纯真锐气的怜爱，也有意让他亲身体验一下数学海洋的深邃与浩瀚。她没有出言打击，而是温柔地笑了笑，如同一位引导弟子初窥武学殿堂的师傅，决定让他先感受一下“扎马步”的艰辛。
“好啊，”她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数学手册，翻到质数表那几页，又拿来一叠厚厚的草稿纸，“那姐姐就把这个‘寻找孪生质数’的艰巨任务交给你了。看看我们的小哲也，今天能发现多少对珍贵的‘双胞胎’。”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傍晚，小哲也的房间里都亮着灯。他伏在案前，小小的身影被台灯拉得长长的。起初，他干劲十足，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每找到一对新的孪生素数，比如（41, 43），（59, 61），他都会兴奋地低呼一声，像是在沙砾中发现了金沙。他列出的名单越来越长，成就感满满。
但是，随着数字越来越大，从几百到几千，质数出现的间隔似乎变得越来越不规则，寻找“孪生”对的难度急剧增加。他需要更仔细地检查每一个可能是质数的数字，计算开始变得繁琐。晚餐时，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数字。美子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为他添了饭菜。
夜深了，京都沉入梦乡，只有秋虫在庭院的草丛中唧唧鸣叫。哲也房间的灯光依然亮着。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皮开始打架，之前那股一往无前的锐气，在枯燥、重复且似乎永无止境的寻找中，被一点点消磨。纸上已经列出了超过七百对孪生素数，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森林。然而，质数表还有厚厚一叠，而“无穷”这个词，像一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深渊，横亘在他面前。
“第701对……第702对……”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因为持续书写而酸痛，精神上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终于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窗外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或许是云层遮挡），又低头看看纸上那看似很多、但在“无穷”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的成果，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溃了。
“姐姐……”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啜泣起来，“……找不完……根本找不完……那么多数字……永远也找不完……”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落在写满数字的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那不是因为辛苦，而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残酷地，触碰到了“无限”这个概念的庞大与自身的渺小。他那“一天解决”的豪言壮语，在冰冷的数学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一直静静守在门外的美子，听到哭声，轻轻拉开房门走了进来。她没有丝毫的责备或嘲笑，眼中只有无尽的心疼和理解。她走到弟弟身边，跪坐下来，温柔地将那个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揽入怀中。男孩身上还带着阳光和墨水的气息。
“找不到尽头，对吗？”美子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像最柔软的羽毛，“因为‘无穷’啊，它就像这片夜空，我们站在地上，即使用尽力气，能看到星星，却永远看不到它的边界。”
哲也把脸埋在姐姐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怀抱里，委屈地点点头。
“但是，哲也，”美子的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引导着弟弟的目光从眼前的失败投向更遥远的星空，“你知道吗？你今天所做的，并不是徒劳的哦。”
她拿起那张写满数字的纸，指着上面一排排整齐的对子：“你看，你凭着自己的力量，已经找到了七百多对‘星星’了。这非常了不起。很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还只是在数苹果呢。”
“那位提出猜想的古代数学家，他就像第一个抬起头，惊叹于夜空美丽的人。而后来那些伟大的数学家，比如欧拉，比如高斯，还有现在的很多很多人，他们就像是在努力建造越来越强大的望远镜，试图看清星星运行的规律。”美子的语气充满了敬意，她或许不知道普林斯顿的讨论会，但她深知数学探索的庄严，“而你，我的小哲也，你今天晚上，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使用简易观星仪的小小天文爱好者，你亲手找到了七百多颗具体的星星。你亲手触摸到了这个伟大谜题的边缘，你亲眼看到了它的一小片璀璨。”
她低下头，用指尖轻轻擦去弟弟脸上的泪痕，凝视着他依旧迷茫却开始闪现思考光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庄严地说：
“你窥探到的，只是那个由质数、由方程、由无穷无尽的逻辑法则构成的、无比宏伟的算术王国里，一颗非常、非常遥远的星辰所发出的微弱光芒。这条通往星辰的道路，很长，很长，长到需要最聪明的人用一生的时间去跋涉。所以，完全不需要为今天找不到终点而难过。”
美子轻轻捧起弟弟的脸，让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与鼓励：“相反，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你在十岁的时候，就有幸看到了这片星空的一角，并且用自己的手，触摸到了它的存在。这比你考一百个一百分，更加珍贵。因为考满分，是征服了别人为你划定的疆域。而今天，你推开了一扇门，瞥见了一个属于真理本身的、浩瀚无边的世界。”
小哲也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姐姐。姐姐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他因挫败而冰冷的心田。委屈和沮丧渐渐平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种朦胧使命感的新奇情绪，开始悄悄滋生。他虽然还无法完全理解“算术王国”、“星辰”这些词语的全部重量，但他模糊地感觉到，姐姐指给他看的，是一个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也奇妙得多的世界。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于姐姐怀中哭泣的几乎同一时刻，在地球的另一端，普林斯顿的一座殿堂里，一群被誉为“数学之神”的人，刚刚以黎曼奖的空缺，向全世界宣告了征服这类星辰的极致艰难与至高标准。他更不知道，姐姐口中那个“算术王国”，在当今的数学界，其探索的范式与至高的权柄，正被一个名为“艾莎学派”的、他无法想象的群体所主宰。他当然也无从知晓，“志村”这个姓氏，在未来波澜壮阔的数论史诗中，将会占据怎样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此刻，他只是一个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因为首次窥见数学星空之浩瀚而震撼哭泣，又因姐姐的引导而心生向往的普通男孩。窗外，京都的秋夜温柔而宁静。而在男孩的心中，一颗名为“好奇”与“求索”的种子，已被悄然种下。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沐浴着知识的阳光雨露，或许有一天，会生长为支撑起那片星空的一棵参天大树。
零点的未尽之路，其光芒不仅照耀着普林斯顿的殿堂，也在这间平凡的京都町屋里，在一个十岁男孩的泪光与憧憬中，投下了第一缕微光。
（第三卷上篇 第十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