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北境难得清闲,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徐凤年坐在张铁匠的铁匠铺门槛上,看着老铁匠给一柄旧矛打磨枪头。枪头锈迹斑斑,是当年跟着老卒赵武上过战场的,如今赵武卧病在床,这矛便被他儿子拿来,想改成锄头,也算物尽其用。
“这铁料好啊,”张铁匠用砂纸蹭着枪头,锈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青黑的钢色,“是北凉军的老料子,掺了黑水河的铁砂,硬得很。改把锄头,能用十年。”
徐凤年指尖拂过矛杆上的刻痕,是赵武当年用刀刻下的军功——每道痕代表一场胜仗,密密麻麻攒了二十多道。“赵老卒的腿怎么样了?”他问,赵武在三年前的守城战里被马蹄碾伤了腿,如今走路一瘸一拐,家里的田地全靠儿子打理。
“还是那样,阴雨天就疼得直哼哼。”张铁匠往枪头上泼了点水,“前儿去看他,正坐在门槛上擦这矛呢,说要是还能动弹,真想再跟北莽人拼一场。”
徐凤年没说话,只是望着铺外的晒谷场。几个退役的老卒正坐在石碾子上晒太阳,手里捏着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当年的事。其中一个少了条胳膊的老卒叫孙二,正比划着当年怎么用断矛刺穿北莽骑兵的喉咙,唾沫星子溅得满脸都是,眼里却亮得惊人。
“孙二哥,您那胳膊要是还在,今年割麦准能比龙象兄弟快!”晒谷场上的后生打趣道。
孙二笑骂着啐了口:“小兔崽子,老子当年挥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啃手指头呢!”嘴上虽骂,脸上却带着点落寞,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袖。
南宫仆射抱着念凉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给赵武送的新药膏。“李伯说城西那片荒地闲着也是闲着,”她轻声道,“不如开出来,给退役的老卒们种些菜,既活动筋骨,也能补贴家用。”
徐凤年抬头看她,阳光落在她发间,像落了层碎金。“不止种菜。”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铁屑,“我想把北凉城重新规划一下,划出块地方,给老卒们盖些房子,建个铁匠铺、药铺,再弄个教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让他们住得安稳,活得有滋味。”
南宫仆射眼睛亮了:“这个主意好。老卒们跟着你出生入死,总不能让他们解甲后,连个舒心的去处都没有。”
“但这事急不得。”徐凤年望向远处的北凉城轮廓,城墙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得先问问他们的意思,看看谁想留下,谁想回故乡;想留下的,想做些什么营生,需要什么帮助。一步一步来,先把架子搭起来。”
徐龙象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裂甲刀别在腰后,手里还攥着个刚给念凉刻的小木虎。“哥,我也能帮忙!”他瓮声瓮气地说,“盖房子需要力气,我能搬石头;建铁匠铺,我能拉风箱!”
徐凤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不了你的事。”他往晒谷场走,“先去问问孙二哥他们,看他们愿不愿意掺和这事。”
孙二他们见徐凤年过来,都站了起来,少了条腿的老卒周平还想往起站,被徐凤年按住了。“坐着说话,都是自家人。”他蹲在周平面前,“我想在城里划块地方,给咱们这些老弟兄盖些房子,弄些营生,你们看怎么样?”
孙二眼睛猛地瞪圆了,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小将军,您说真的?咱这些废人,还能给您添麻烦?”
“什么废人?”徐凤年沉下脸,“你们身上的伤,是北凉的军功章。当年你们护着北境,如今该轮到北境护着你们了。”他指着孙二的断袖,“孙二哥打了一辈子仗,总不能老了连口热乎饭都得看人脸色;周大哥腿不利索,咱们就弄个轻便的营生,比如编筐子、扎扫帚,照样能挣钱。”
周平的眼圈红了,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小将军……咱……咱就是怕给您添堵……”
“说的什么话!”张铁匠扛着改好的锄头走过来,锄头上还带着旧矛的寒气,“你们守着北境的时候,咋不说给北境添堵?现在该享福了,就别矫情!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铁匠铺我来管,保准让老弟兄们有活干,有钱挣!”
老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的落寞渐渐被热气取代。孙二猛地把烟袋往地上一磕:“小将军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牵头!盖房子、平地基,我虽然少了条胳膊,指挥后生们干活还是行的!”
“我会编筐子!”周平也接话,“当年在军营里,我编的筐子装箭最结实!”
“我会种菜!”另一个老卒接话,“老家就是种菜的,保证能让弟兄们吃上新鲜菜!”
晒谷场上的声音越来越热闹,连旁边玩耍的孩子们都凑了过来,虎子举着小木剑喊:“我也能帮忙!我能给爷爷们送水!”
徐凤年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盖房子、建铺子、定规矩,还有很多事要做,但只要这些老卒眼里有了光,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夕阳西下时,徐凤年带着老卒们的心愿回了城。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即将被暮色笼罩的北境,忽然觉得,比起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让这些满身伤痕的老弟兄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或许是更重要的仗。
晚风里,似乎还能听见老卒们的笑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像支温柔的歌谣。徐凤年握紧了腰间的北凉刀,刀鞘上的红绸在风里轻轻晃,像是在为这新的开始,摇旗呐喊。
一步一步来,总会好起来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