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深带着龙傲昆走出了赵美兰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龙傲昆脸上那副“虚心求教”的乖巧模样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张狂。
他一把揽住顾林深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络。
“林深哥，以后多多关照！你放心，我就当你不存在，绝不给你添乱。”
嘴里说着客气话，眼神里的轻蔑却藏不住。
顾林深没动，甚至没有去挣脱那只手，只是平静地侧过头，目光落在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上。
“我叫顾林深，不是你哥。”
他的声音很平，像秋日不起波澜的湖面。
“还有，跑业务用腿，不是用手。”
龙傲昆感觉自己铆足了劲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不疼，但憋屈，让人难受得厉害。
他悻悻地收回手，干笑了两声，用一种自以为很酷的语气说：“行，顾林深，够个性，我喜欢！”
“走，第一天上班，跑什么业务？哥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放松！”
顾林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翻开，看了一眼。
“今天下午的计划，是回访三个老客户，收集产品使用反馈。”
“第一个，关外的周大海纺织厂。”
“第二个，南山区的建筑工地。”
“第三个，罗湖中学。”
他抬起眼，看着龙傲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天气。
“你要是没事做，可以跟我一起去。”
龙傲昆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觉得碰上了外星人。
“回访客户？多没劲啊！”他一脸嫌弃地摆手，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跟那些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听我的，我带你去的地方，保证比见他们有意思一百倍！”
他神秘兮兮地凑到顾林深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优越和诱惑。
“知道‘海上世界’吗？”
“那里新开了家夜总会，从香港请来的乐队，还有最正点的妞儿。我跟那的经理是拜把子兄弟，去了都给咱们留最好的位置！”
八十年代末的鹏城，“海上世界”四个字，本身就是一种身份和时髦的象征。
那艘由法国豪华邮轮改造而成的娱乐中心，是普通工薪阶层可望而不可及的销金窟。
能在那里消费一次，足够在朋友工友面前吹嘘大半年。
龙傲昆笃定，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尤其是顾林深这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土气”的家伙。
然而，顾林深只是默默合上了本子，揣回兜里。
他看着龙傲昆，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向往，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那是你的事。”
“我的事，是跑客户。”
“你要去，自己去，别耽误我工作。”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朝工厂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龙傲（昆）彻底傻眼了。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顾林深那倔强的背影，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这他妈不科学！
他不知道“海上世界”代表什么吗？他对漂亮妞儿没兴趣？
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喂！顾林深！”龙傲昆回过神来，几步追了上去，他不信这个邪，“你是不是怕花钱？你放心！今天所有消费，都算我的！我龙少请客，从来没让兄弟掏过一分钱！”
顾林深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不是鄙视，不是愤怒，更像是在看一个……不太聪明的傻子。
“我再说一遍。”顾林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去工作。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回去找赵总，让她给你换个岗位。要是还想跟着我，就闭上嘴，跟上。”
说完，他不再理会龙傲昆，径直踏上了那辆车门都快关不上的、“吱吱呀呀”作响的公交车。
龙傲昆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真想指着公交车破口大骂，然后潇洒地转身就走。
可一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想到顾林深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就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咽了回去。
不能走！
现在走了，就等于认输了！
他咬了咬牙，是憋着一口气，也跟着跳上了那辆拥挤、闷热，还混杂着汗臭与机油味的公交车。
车上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龙傲昆那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瞬间就被挤得皱皱巴巴，还蹭上了不知是谁的油污。
他嫌弃地捏着鼻子，看着身边那些穿着汗衫、皮肤黝黑的民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而顾林深，却像一条早就习惯了深海的鱼。
他轻松地挤到一个角落，单手抓住吊环，另一只手又拿出了那个小本子，低头翻看着，仿佛周遭的嘈杂和拥挤都与他隔绝。
龙傲昆看着他，心里那股邪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装！你他妈就给我继续装！
公交车晃晃悠悠，一路颠簸到了关外。
周大海的纺织厂门口，保安一看到顾林深，眼睛都亮了，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是顾小兄弟！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周老板早就交代过，只要您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这待遇，跟顾林深第一次来时吃闭门羹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龙傲昆跟在后面，看着保安那副谄媚的嘴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原以为顾林深就是个没人待见的跑腿小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挺有面子。
两人走进工厂，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扑面而来。
但在轰鸣声之上，有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正通过好几个喇叭循环播放着。
“各位工友请注意，下午三点，准时换班，请做好交接工作……”
“轻松一刻，为您播放歌曲《我的中国心》……”
车间高处，赫然挂着好几台黑色的“龙王”录音机。
流水线上的工人们虽然神情专注，但听到熟悉的音乐声，紧绷的脸上都缓和了不少。整个车间的氛围，紧张有序中，透着一股难得的人性化。
周大海正在办公室里看报表，一见顾林深，立刻把报表一推，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
“林深老弟！你可算来了！你那个录音机，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他热情地拉着顾林深坐下，又亲自抓了一把最好的茶叶给他泡上。
“你是不知道，自从用了你这个宝贝，我们厂的安全事故一次都没出过！工人们的效率都高了一大截！前两天还有别厂的老板过来参观，看到我这个管理方法，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追着我问这录音机是哪儿买的！”
顾林深只是笑了笑：“周老板觉得好用就行。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做个回访，看看产品在使用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问题？没问题！好用得很！”周大海大手一挥，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哎，要说改进嘛……倒是真有一个。你看，我们车间大，有时候要通知个紧急事情，光靠这几个录音机录音播放，还是有点慢。要是能有个东西，我在这边办公室一说话，所有录音机都能同时响起来，那就绝了！就跟……就跟广播站开广播一样！”
顾林林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立刻拿出本子，将周大海这个需求，一字不差地详细记录下来。
“周老板，你这个想法非常好。这叫‘中央广播系统’，技术上完全可以实现。我回去就立刻向技术部反映，争取早日开发出这样的新产品。”
“哎哟！那可太好了！”周大海激动地一拍大腿，“要是真有这东西，我第一个买！不管多少钱！”
一旁的龙傲昆，看着顾林深和周大海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感觉自己像个插不上话的傻子。
他不懂什么狗屁“中央广播系统”，也无法理解一个破录音机，为什么能让这个猴精猴精的温州老板如此兴奋。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无聊透顶。
从纺织厂出来，顾林深又带着他去了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和嘈杂的小学。
那个满脸横肉的包工头见到顾林深，也是一脸感激，说录音机省了他们不少事，以前靠吼，现在靠录音，工人闹情绪的都少了。
而那个戴着眼镜的校长更是把顾林深当成了宝，说自从用了录音机放英语磁带，孩子们的学习兴趣都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一整个下午，龙傲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着。
他看着顾林深跟那些他眼里的“下等人”认真地讨论着产品体验，在本子上记录着一条条他看来毫无价值的“客户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