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
顾建国和陈小兰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再不敢有半分怨言，认命地开始干活。
顾建国去挑水，陈小兰扫院子。
水井在巷子口，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顾建国从没干过这种重活。
一担水挑得东倒西歪，还没到家就洒了半担。
扁担深深陷进肉里，肩膀火辣辣地疼，像是要裂开。
等他终于把两口大水缸填满，人也废了，直接瘫在地上，胸口像是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陈小兰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院子看着不大，扫起来没完没了，扫完一遍，她娇嫩的手心已经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
等他们俩终于干完活，林深和晚秋早就跑步回来了。
赵美兰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着热腾腾的早饭。
白粥熬得浓稠，配着爽口的小咸菜。
更诱人的是那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又大又软，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和麦子的香甜。
“干完了？”
赵美兰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干……干完了。”陈小兰扶着腰，喘着气说。
“去厨房，锅里给你们留了。”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走进厨房。
锅里果然有吃的，两个馒头，一碗粥。
只是那馒头是蒸笼里最小最硬的两个，粥也稀得能照见碗底的纹路。
即便如此，也比昨晚那盆猪食好上太多。
两人不敢有任何不满，蹲在冰冷的灶台边，狼吞虎咽，三两口就把早饭扒拉进了肚子。
吃完饭，赵美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今天的安排。
“老顾，你跟我去一趟工商所，把个体户的执照办了。”
“以后，咱们就是正经生意人了。”
“林深，你带晚秋和卫国出门，把新学校的路认熟，再把周围环境摸清楚。”
“菜市场、百货商店、废品收购站，具体位置都给我记下来。”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顾建国和陈小兰身上。
“至于你们俩，”她慢悠悠地说，“今天的任务，是把那几麻袋碎布头，按颜色、按材质，全部分类整理好。”
“记住，一根线头都不许浪费！”
那些碎布头，是卖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堆在麻袋里又多又杂，还泛着一股仓库的霉味。
这活不累。
但是熬人，磨心性。
顾建国和陈小兰的脸，垮得像两张苦瓜。
“有意见？”赵美兰的眼神冷了下来。
“没……没有。”两人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摇头。
“那就快去干活！”
一声令下，一家人各奔东西。
赵美兰带着顾建军去了工商所。
这个年代，个体户还是个稀罕词，办执照的人不多，手续也说不上复杂。
赵美兰早就打听清楚了流程，材料备得整整齐齐。
负责办事的是个中年大姐，看他们两口子穿着朴素，神情里带着几分审视和疏离。
“办什么？”
“大姐，我们想申请个个体工商户执照。”顾建军陪着笑脸，递上一根烟。
那大姐没接，眼皮都没抬。
“叫什么？准备干什么买卖？”
“我叫顾建军，这是我爱人赵美兰。我们……我们想先摆个摊，卖点小东西。”
“摆摊？”大姐皱了皱眉，“政策是鼓励，但名堂得正经。想好叫什么名了吗？”
顾建军一下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茬，下意识地看向赵美兰。
赵美兰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大姐，名字我们想好了。”
“就叫‘顾家小店’，您看行吗？”
“顾家小店……行，挺朴实。”大姐点点头，拿起笔，开始在表格上登记。
“大姐，我们两口子都是农村出来的，不懂什么大生意，就是想凭自己的力气吃饭，给国家减轻点负担。”
赵美兰说话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指尖一弹，就顺着桌面滑到了表格底下。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不引人注意。
纸包里，是两块水果糖和一张崭新的五元大钞。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有时候，一点点人情世故，能省掉无数的麻烦。
那大姐登记的手指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那个纸包，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下来。
她把纸包推进抽屉，再开口时，语气都热络了不少。
“嗯，有这个觉悟就好。现在国家政策好，只要你们遵纪守法，勤劳肯干，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
她办事的效率也立刻提了上来。
“行了，三天后来取证。”
“哎，谢谢大姐！真是太谢谢您了！”顾建军连连道谢，激动得脸都红了。
从工商所出来，顾建军的脚下还有点飘。
“美兰，这就……好了？”
“不然你以为多难？”赵美兰瞥了他一眼。
“你……你刚才给那人塞东西了？”顾建军压低声音问。
“不该问的别问。”赵美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只要记住，有时候，花点小钱，能办大事。”
顾建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心里对这个媳妇，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发现，自从到了县城，赵美兰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像一条回到了大海的鱼，身上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她思路清晰，手段果决，好像天大的事到了她手里，都能被拆解成一二三，轻松解决。
自己跟在她身边，反倒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这感觉让他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实。
有这么个厉害的媳妇，他好像……真的只要听话就行了。
办完执照，赵美兰又拉着他去了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店。
“来这儿干啥？家里东西不都买齐了？”顾建军不解。
“谁说来买东西？”
“我是来考察市场的！”
赵美兰一走进百货商店，那双眼睛就在各个柜台间飞快扫过，像是最精密的仪器。
“你看，这的确良衬衫，一件十五块，还要布票。咱们从粤州进货，成本才五块！翻了三倍！这就是利润！”
“还有这暖水瓶，八块一个，样式土得掉渣。我记得鹏城那边有种带印花的，又好看又便宜。”
“这毛线，颜色就这么几种，死气沉沉的。要是能进点亮色的马海毛，女人们不得抢疯了？”
她一边看，一边低声给顾建军分析。
顾建军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以前逛百货商店就是看个热闹，从没想过这些标着价的商品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
“美兰，你的意思是……我们下一步，要开个百货店？”
“开店？”赵美兰笑了，“本钱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找准路子。”
她拉着顾建军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声音压得更低了。
“摆地摊不是长久之计，风吹日晒，还总被赶。现在我们有了执照，就得有个固定的地方。”
“租个门面？”
“对！”赵美兰的眼睛里闪着光，“但不是现在。中心区的门面租金太贵，我们供不起。我的想法是，先把咱们那个家，打造成一个‘前店后厂’的小作坊。”
“前店后厂？”顾建军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
“意思就是，院子前面当店铺卖货，后面当仓库和加工厂。”
赵美兰解释道：“我们院子是偏了点，但巷子口就是马路，人流量不小。我们可以先把招牌打出去，先做熟客生意。”
“那……我们卖什么？”
“什么挣钱，就卖什么！”赵美兰一挥手，语气里满是豪情，“衣服、裤子、小家电、日用品……只要有销路，我们都做！”
“可我们哪来那么多本钱去进货？”顾建军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谁说要一次性进那么多了？”赵美兰的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
“我们可以做‘预售’。”
“预售？”
“先收钱，后给货。”
赵美兰开始向他描绘自己的商业蓝图：“我们先搞一批样品回来，挂在店里展示。谁看上了，先交定金，我们登记下来。等凑够了一定数量，再拿着客人的钱去进货。”
“这样一来，我们不仅没有压货的风险，还能用别人的钱来生钱。”
“这就是无本买卖！”
顾建军听得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干？
用别人的钱，来挣自己的钱？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完全不够用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规划着未来的媳妇，忽然觉得，她好像在发光。
而自己，却被那光芒衬得无比黯淡。
她飞得那么高，那么快，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顾建军的心脏。
他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他不能真的只当一个跟班，一个只会点头和干力气活的打手。
他要学，他要懂。
他要追上她的脚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永远只能仰望她的背影。
“美兰。”
他郑重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是，我想学。”
“你……你教我。”
赵美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欣慰地笑了。
她不怕他笨，就怕他没心气。
只要他有这股上进心，她就有信心，把他打造成一个合格的“总经理”。
“好。”她点点头，目光灼灼。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顾家小店’的总经理，我当董事长。”
“以后，进货、销售、管人这些事，我都会一点一点教给你。”
“总经理？董事长？”
顾建军咀嚼着这些新鲜的词，既兴奋又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
“对。”赵美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老顾，咱们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