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办事,闲人回避。”
这八个字,像八柄淬了冰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蜂须贺正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他脚下的沙子还白。东厂!这两个字在日本上层武士中,几乎等同于阎王爷的勾魂笔。那是大明皇帝手中最神秘、最残忍的利刃,专司屠戮,不讲道理。他听过无数关于东厂的传闻,桩桩件件都伴随着抄家灭族和撕心裂肺的惨嚎。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怎么会出现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岛上?
李乘风也懵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个鬼面人,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东厂?许同知不是锦衣卫吗?锦衣卫和东厂可是死对头,他怎么会报东厂的名号?而且……这走路的姿势,这削瘦的肩背,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难道是……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升起,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全场唯一保持冷静的,是夸乌特莫克。他捂着流血的肩膀,靠在岩石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鬼面人。他听不懂那句话,但他能看懂情势。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用两把飞刀就扭转了战局,其杀戮的效率和精准度,是他生平仅见。这是一个顶级的猎手,一个与他在食物链顶端同级别的存在。
鬼面人,也就是许显纯,根本没理会众人的惊愕。他缓步走向吓瘫在地的蜂须贺正胜,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短刃,像毒蛇的信子一样吞吐着寒光。
“你,你别过来!”蜂须贺正胜色厉内荏地嘶吼,手脚并用地向后蹭,样子狼狈不堪。
许显纯在他面前蹲下,歪了歪头,那张狰狞的恶鬼面具在火光下显得愈发可怖。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短刃,用刀背轻轻拍了拍蜂须贺正胜的脸。
冰冷的触感让蜂须贺正胜浑身一哆嗦,一股骚臭味从他胯下传来。这位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武将,在面对这种未知而纯粹的恐怖时,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什么都说!”他哭喊起来,“别杀我!都是羽柴大人,不,是羽柴秀吉那个猴子!是他让我们干的!他说只要制造一场意外,让李御史和那个蛮王死在海上,主公就会把整个九州都交给他!”
许显纯的动作停住了。
李乘风心头一震,果然是猴子!他看向许显纯,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继续。”许显纯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冰冷。
“计划是猴子和黑田官兵卫一起定的,船也是他们准备的。他们要在‘鬼见愁’那片海域凿船,伪装成触礁。船上除了我们几个心腹,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该死。”蜂须贺正胜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我们还有后备的船在附近岛屿接应,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船队的联络信号,航线图……我,我都知道!”
为了活命,他把羽柴秀吉卖了个底朝天。
许显纯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眼睛毫无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等蜂须贺正胜说完,他才缓缓站起身,目光转向李乘风。
李乘风迎着他的目光,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许……许同知?”
鬼面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他转头对蜂须贺正胜说:“很好。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蜂须贺正胜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化为一片死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不是说……”
“东厂办事,有东厂的规矩。”许显纯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的规矩就是,知道得太多的人,通常活不长。”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那把短刃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地划过了蜂须贺正胜的喉咙。
没有惨叫,只有一丝血液喷溅的轻响。蜂须贺正胜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
李乘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看见许显纯杀人,但这一次的冲击远胜于上一次。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这就是锦衣卫……不,这就是“东厂”的行事风格吗?
许显纯杀完人,像没事人一样,在蜂须贺正胜的尸体上擦了擦刀刃,然后将尸体拖到一旁,开始仔细地搜检。他很快就从尸体的内衬里,搜出了一卷用油布包好的羊皮纸,想必就是那份航线图和联络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夸乌特莫克面前,指了指他肩膀上的箭伤。
夸乌特莫克一直警惕地看着他,见他走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矛。
许显纯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了过去。
夸乌特莫克接住,拔开瓶塞闻了闻,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许显纯,又看了一眼李乘风。
李乘风对他点了点头。虽然许显纯的手段让他心惊肉跳,但他知道,这人是奉了张伟的命令来保护自己的,至少,现在他们是一伙的。
夸乌特莫克不再犹豫,将药粉倒在伤口上。那药粉一接触伤口,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都不禁抽搐了一下,显然是疼得厉害。但他硬是哼都没哼一声,只是默默地撕下衣角,将伤口包扎起来。
处理完伤势,场面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李乘风看着站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鬼面人,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道:“许同知,真的是你?”
许显纯缓缓转过头,面具后的双眼看着他。半晌,他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恶鬼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苍白的脸。正是那个在船上一直跟在他身后,沉默寡言的护卫,锦衣卫指挥同知,许显纯。
“李大人,受惊了。”许显纯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恢复了正常,不再是刚才那副嘶哑的腔调。
“你……”李乘风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东厂的?”
“东厂的名头,比锦衣卫好用。”许显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尤其是在海外,对这些不懂门道的倭人来说,‘东厂’两个字,比阎王帖管用。”
李乘风恍然大悟,随即又感到一阵荒谬。他一个文官,在这荒岛上跟一个亡国之君和一个假太监讨论起了大明两大特务机构的品牌形象问题。这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定了定神,指了指山洞里那个还被捆着的独眼龙武士,以及地上那几具尸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等。”许显纯吐出一个字。
“等?等什么?等羽柴秀吉的接应船找过来,把我们一网打尽吗?”李乘风急了。
许显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门外汉的无奈。他走到山崖边,从怀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筒,拔开一端的塞子,从里面倒出一些黑色的粉末,迎着风扬了出去。那些粉末无声无息,很快便消散在夜色里。
然后,他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类似哨子的东西,放在嘴边,吹出了一段极其尖锐,但又十分短暂的声响。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倒像是某种夜鸟的鸣叫。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对李乘风说:“等船来。我们的船。”
李乘风这才明白,原来锦衣卫早有准备。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只觉得这短短几天,比他过去三十年经历的加起来还要刺激。
他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夸乌特莫克,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许显纯。一个亡国皇帝,一个顶级特务,再加上他这个半吊子御史,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
“许同知,”李乘风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什么时候上船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人上船的时候,卑职就在您三步之内。”许显纯淡淡道,“张大人有令,李大人此行,安危为上。只是没想到,这帮倭人,胆子这么大。”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李乘风却听出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织田信长和羽柴秀吉自以为棋高一着,殊不知,在他们棋盘的旁边,还站着一个掀桌子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眼中的猎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夸乌特莫克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指了指远处的海面,用生涩的纳瓦特尔语说了一个词。
李乘风听不懂,但许显纯却似乎明白了。他顺着夸乌特莫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似乎有几个微弱的火光,正在朝着岛屿的方向快速接近。
“不是我们的船。”许显纯的语气瞬间凝重起来,“是倭寇的船。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