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津国,石山本愿寺城下。
一支堪称日本战国史上最光怪陆离的军队,正在此地集结。
织田家玄黑色的“天下布武”旗帜旁,飘扬着葡萄牙王国绘有浑天仪的军旗。身着华丽板甲的织田武士,与手持火绳枪、眼神桀骜的葡萄牙水手,泾渭分明地驻扎在各自的营区。而在他们中间,一支更为奇特的部队,则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由蓝玉率领的神机营与三千“护法军”组成的督战队。神机营的士兵们,身着大明制式的鸳鸯战袄,手持锃亮的火铳,军容严整,神情冷漠。而那三千“护法军”,则是从延历寺等新降寺院中招募的僧兵。他们刚刚脱下僧袍,换上了一身不伦不类的铠甲,脸上满是迷茫与畏惧,看向不远处那座固若金汤的“佛敌”城池时,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这支“讨伐佛敌联合军”,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充满了不信任与矛盾。
织田信长的主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混账!”织田信长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精美的茶具摔了一地,“监军!监军!他张伟是何用意?把我织田信长当成什么了?三河的德川家康吗?需要一个监军来看着我打仗?”
跪在他面前的木下藤吉郎,也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连忙把头磕在地上,一言不发。他知道,主公的怒火需要发泄。从京都带回张伟那道“明升暗降”的命令后,这几天,信长一直处在暴怒的边缘。
“土地归他,金钱归他,我织田家死战一场,最后就得一个‘忠勇可嘉’的名声?”信长喘着粗气,来回踱步,“他还要让葡萄牙人封锁海面,让蓝玉的督战队‘协助善后’?他是怕我抢了他的钱袋子!”
发泄过后,信长慢慢冷静下来,眼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他停在木下藤吉郎面前:“猴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木下藤吉郎抬起头,那张酷似猿猴的脸上,露出一个谦卑而又狡黠的笑容:“主公,属下以为,这或许……是个机会。”
“机会?”信长皱眉。
“主公请想,张伟为何要如此安排?”木下藤吉郎分析道,“因为他也不信任我们。他怕我们借此战坐大,成为第二个足利幕府。所以他用尽手段,削弱我们战后的收益。但他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他需要我们!”
“我们需要打赢这场仗,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让他无话可说!”木下藤吉郎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要让他看到,整个日本,只有主公您,才有能力为他解决最棘手的麻烦。武田被困在小田原,上杉在关东坐山观虎斗,只有我们,才是那把最锋利、最听话的刀!”
“至于战后的收益……”木下藤吉郎压低了声音,“土地和金钱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石山本愿寺有信徒数十万,这些人盘根错节,遍布近畿。张伟可以收走土地,但他能收走人心吗?只要主公在此战中,以雷霆手段,施菩萨心肠,恩威并施,将这些人化为己用……那才是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珍贵的财富!”
织田信长看着自己这个出身低微的家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他知道,“猴子”说得对。在张伟制定的规则下,硬碰硬是愚蠢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比他更会利用规则,在规则的缝隙里,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好!就按你说的办!”信长下定决心,“传令下去,全军准备!另外,你去一趟蓝玉和那个葡萄牙船长的营帐,替我送些‘礼物’过去。告诉他们,我们是盟友,战场上,还需要他们多多‘关照’。”
“哈!”木下藤吉郎心领神会,躬身退下。他知道,他的舞台,已经搭好了。
与此同时,在距离战场不远的堺港临时经略府中,一场奇特的会议正在进行。
会议的一方,是身穿绯红色大明官袍,一丝不苟地拨弄着算盘的夏原吉。另一方,则是一名高鼻深目,身穿黑色耶稣会会长袍的葡萄牙神父。他叫罗德里格,是加斯帕船长特地从果阿请来,负责“大明日本教区”事务的首席代表。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两本账簿。一本是夏原吉的,用的是中式流水账法,字迹工整,条目清晰。另一本是罗德里格的,用的是复式记账法,上面画满了各种表格和拉丁文。
“夏大人,根据我们上周在和泉国发展的三百二十七名新信徒的记录,他们自愿向主奉献的‘十一税’,共计黄金一百二十塔兰特,白银八百五十塔兰特。”罗德里格神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道,“按照我们与经略大人的约定,其中三成,也就是三十六塔兰特黄金和二百五十五塔兰特白银,应归于教会,用于传播主的福音。”
夏原吉停下手中的算盘,扶了扶老花镜,仔细核对着自己的账目:“罗德里格神父,账目不对。”
“不对?”罗德里格有些惊讶。
“根据我属下税务官的统计,这三百二十七名新信徒中,有九十四人,是原先延历寺名下的佃户。”夏原吉慢条斯理地说道,“经略大人有令,凡是改信的信众,可免除其之前拖欠佛寺的债务。这笔债务,共计白银一千二百贯。按照株式会社的‘呆账坏账处理条例’第三款,这笔损失,应从贵教区的收益中,进行冲抵。”
罗德里格的眼睛瞪大了:“什么?夏大人,这太荒谬了!我们是在为他们豁免罪恶,拯救灵魂!灵魂是无价的!怎么能用世俗的债务来衡量?”
“神父先生,在我这里,灵魂或许无价,但债务必须有价。”夏原吉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算盘,“冲抵之后,本期贵教区应得的收益,是三十六塔兰特黄金,以及……负三百四十五塔兰特白银。也就是说,你们不仅没有收入,反而要倒贴三百四十五塔兰特白银,给株式会社,用以弥补我们的损失。”
“强盗!这是魔鬼的算法!”罗德里格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这是株式会社的算法。”夏原吉淡然回应,“神父,你要明白。经略大人允许你们在这里传教,不是因为你们的上帝有多么灵验,而是因为你们能为株式会社创造价值。现在,你们的‘价值’出现了负数。我建议你,尽快去发展一些没有债务的、富裕的信徒,比如武士或者商人,来填平这个窟窿。否则,根据协议,我们有权暂停你们的传教资格。”
罗德里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异教徒的官员对话,而是在和一个最精明、最冷酷的威尼斯银行家谈判。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经略大人会派这样一位“账房先生”来负责宗教事务。
在这片土地上,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但最终,所有账目,都得由大明的算盘来结算。
看着罗德里格失魂落魄地离去,夏原吉叹了口气,在账本上写下了一行批注:“神棍的钱,好赚,但事多。建议后续制定‘信徒资产评估准入制度’,从源头控制风险。”
窗外,海风带来了远方沉闷的炮声。
那是葡萄牙人的舰炮,在向石山本愿寺,进行第一轮的试探性轰击。
一场以上帝与佛陀之名展开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而战争的真正目的,却被锁在京都那个年轻经略使的办公室里,变成了一份份冰冷的财务报表。
大明日本株式会社的第一次大规模资产清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