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港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海风带来了咸腥的水汽,也带来了港口特有的、混合着鱼干与木料的复杂气味。
蓝玉站在船头,甲胄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味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热。“终于到了!这帮缩头乌龟的老巢!”他回头看向张伟,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大人,怎么打?您就说一声,末将第一个冲上岸,把那大友宗麟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水师的战船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缓缓逼近港口。船上的士兵们默默检查着自己的兵器,气氛肃杀而紧张。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一场血战的准备,博多港是九州最大的贸易港,是大友宗麟的钱袋子,他不可能轻易放弃。
然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
预想中的箭雨没有出现,港口炮台上的旗帜耷拉着,纹丝不动。宽阔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海鸟在悠闲地踱步。栈桥边,零零散散地停泊着几艘小渔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仿佛在诉说着此地的荒凉。
“不对劲。”傅友德皱起了眉头,他久经战阵的直觉告诉他,这太反常了。
蓝玉也收起了笑容,眯着眼睛打量着死寂的港口:“他娘的,搞什么鬼?空城计?就凭这帮倭寇,也配跟咱们玩这个?”
“传令下去,各船保持戒备,火炮上膛,随时准备开火。”张伟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看着那座空城,脑中飞速盘算。
这不是诸葛亮的空城计。诸…丞相的计策,是建立在司马懿的多疑和城内确无伏兵的险境之上。而大友宗麟,他不是司马懿,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会因为一座空城而退兵。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城里真的有埋伏。
“大人,让末将带一营人马杀进去,管他什么埋伏,在咱们天兵面前,都是土鸡瓦狗!”蓝玉请战。
“不可。”张伟摇了摇头,“未明虚实,不可轻动。一座港口城市,能藏兵的地方太多了。我们若是贸然登岸,陷入巷战,火炮的优势就没了,伤亡会很大。”
“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蓝玉有些急躁。
“夏大人,”张伟转向身边的夏原吉,“你怎么看?”
夏原吉正拿着一个小巧的算盘,手指翻飞,嘴里念念有词:“若强攻,预估伤亡三百人,抚恤金约三千两白银,兵器损耗、船只维修……成本太高。若围城,每日粮草消耗巨大,不划算。这空城之计,从成本角度看,是想增加我们的决策成本和时间成本,高明但无耻。”
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打仗就打仗,怎么还算上账了?”
“战争,本就是最大的生意。”夏原吉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一本正经地回答。
就在这时,沈炼如鬼魅般出现在张伟身后:“大人,斥候船已经绕港一周,未发现大规模兵力集结的迹象。城内也异常安静,只有几处有微弱的炊烟。”
张伟沉吟片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他看向沈炼:“给你二十个玄甲卫,敢不敢进去摸一摸?”
沈炼没有丝毫犹豫:“属下遵命。”
二十名玄甲卫换上普通渔民的衣服,乘坐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在几艘福船的炮口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靠向了一个偏僻的码头。整个舰队,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港口依旧死寂。蓝玉急得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不时地朝岸上张望。
一个时辰后,沈炼的小船回来了。他一登船,便立刻向张伟禀报:“大人,城内确实是空的。大部分居民都逃了,我们抓了几个没跑掉的本地人。据他们说,三天前,大友家的军队就撤走了,临走前还散布谣言,说我们大明军队是吃人的恶魔,见人就杀,吓得全城百姓都往山里跑了。”
“跑了?”蓝玉瞪大了眼睛,“他妈的,这大友宗麟是属兔子的吗?打都不打就跑了?”
“他不是跑,是把包袱扔给了我们。”张伟的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军队和财富都转移到了内陆的城堡,比如立花山城。把一座空城,一群饿着肚子的百姓扔给我们。我们若是屠城,就坐实了暴虐之名,正中他下怀。我们若是安抚,就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和精力,拖慢我们进攻的脚步。他这是想用空间换时间,用他的人民来消耗我们。”
“好一招坚壁清野,釜底抽薪。”夏原吉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抚掌道,“高!实在是高!这一招,把我们推到了两难的境地。这位大友宗麟,是个算计人心的高手。”
“毒!真他娘的毒!”蓝玉骂道,“那我们怎么办?真要当这个冤大头,管他几十万张嘴吃饭?”
“管,为什么不管?”张伟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想让我们当保姆,我们就当给他看。而且,还要当得风风光光,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传我的命令!”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傅将军率主力舰队进港,控制所有要道,但严禁任何士兵踏入民居,违令者斩!”
“第二,夏大人,立刻组织人手,在码头最好的位置,给我搭起粥棚!把我们船上所有的军粮,除了战略储备,都拿出来!我要让整个博多,都闻到我大明米粥的香味!”
“第三,蓝将军,你的兵,负责维持秩序。告诉那些回来的百姓,我大明是仁义之师,只杀首恶,不问协从。只要放下武器,回到家中,不仅安全无虞,还能领到粮食!”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整个指挥层都有些发懵。
蓝玉第一个跳了起来:“大人,不可啊!咱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赈灾的!这得花多少粮食?咱们的补给线可长着呢!”
夏原吉这次却没有附和蓝玉,他低头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片刻后,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总兵大人英明!这样换来的是一座完整的、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的港口,这是巨大的固定资产!用粮食换取民心,民心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和最稳固的统治基础。只要博多港恢复运转,我们就能在这里建立贸易区,税收、贸易顺差……这些未来的收益,远超现在这点粮食的成本!这叫‘杠杆’!用最小的投入,撬动最大的收益!”
蓝玉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划算”两个字。他挠了挠头:“反正你们读书人弯弯绕多,俺听不懂。不过,既然你们都说行,那就干!”
很快博多港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威武的明军战舰停满了港口,但下船的士兵并没有烧杀抢掠,而是在码头上垒砌炉灶,架起一口口巨大的行军锅。雪白的大米被倒进锅里,清水一冲,文火一熬,浓郁的米香很快就飘散开来,笼罩了整座空城。
与此同时,被沈炼派出去的、已经吃饱喝足的本地人,也开始在城内和周边的山林里奔走呼告:
“明国大人不杀人!还发粮食!”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像山一样高的米袋!”
“大友老爷把我们扔下不管,是明国大人给我们活路啊!”
起初,躲在山里、藏在家中地窖里的百姓们并不相信。他们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忍饥挨饿,惊恐地等待着传言中的屠杀。
然而,那股霸道的、纯粹的米粥香味,仿佛有生命一般,钻进他们的鼻孔,唤醒了他们腹中最原始的渴望。
终于,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地从藏身处跑出来冲向码头。他做好了被一刀砍死的准备,但当他跑到码头时,看到的却是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一群身穿铁甲、煞气腾腾的明军士兵,正拿着巨大的木勺,小心翼翼地给排队的零星百姓盛粥。他们的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里没有杀气,只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大声吆喝着:“排好队!别挤!人人有份!锅里还有!”
年轻人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犹豫着排到队尾,很快,一碗热气腾腾、浓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米粥就递到了他手上。
他狼吞虎咽地喝下那碗粥,温暖的感觉从胃里传遍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寒冷与恐惧。他哭了,哭得涕泪横流。
这一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越来越多的人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汇入码头的队伍,领走那碗能救命的米粥。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再到成千上万人。
空寂的博多港,因为这一锅锅的米粥,竟然重新焕发了生机。
旗舰上,蓝玉看着码头上那条越来越长的队伍,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他娘的……仗还能这么打?”
张伟站在他身边,迎着海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大友宗麟的“空城计”,已经彻底破产了。自己不仅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九州最重要的港口,还顺手收割了一波民心。
而这一切的成本,不过是几船粮食。
“蓝将军,”张伟淡淡地开口,“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砍杀。能用一碗粥解决的问题,何必要用兄弟们的命去填?”
他转过头,望向内陆立花山城的方向,眼神深邃。
“大友宗麟,你的第一招,我接下了。现在,该我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