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对马岛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蓝玉依旧呼来喝去地督促着工程,但他看向俘虏营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纯粹的暴戾,多了几分看好戏的玩味。他不止一次地跟亲兵嘟囔:“看沈炼那小子审俘虏,比看戏班子耍猴还有趣。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那些硬骨头的倭寇自己咬自己,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夏原吉则乐开了花。在他的账本上,俘虏营的“产出”效率直线上升。告密者越来越多,被甄别出的危险分子被集中看管,用于最高强度的劳役。而剩下的普通俘虏,因为有了“转职”为轻省活计的希望,干活也卖力了许多。整个岛屿的建设速度,不降反升。夏原吉甚至专门为沈炼的“玄甲卫”申请了一笔“绩效奖金”,理由是“其创新管理模式,大幅提升了国有资产(俘虏)的利用率与安全性,投入产出比极高”。
而沈炼和他那三十名初具雏形的“玄甲卫”,则像幽灵一样融入了岛屿的阴影中。他们白天是普通的士兵,甚至会跟着俘虏一起干活,到了晚上,则化身为最敏锐的猎犬,监视着岛上的一草一木。
他们等待的“带路党”,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第五天夜里,起了薄雾。负责监视海面的了望哨,通过张伟特地从京城带来的单筒望远镜,发现了一艘行迹可疑的船。
那是一艘小型的安宅船,在倭寇中很常见。但它没有靠近已经恢复运作的严原港,而是在离岛数里外的海域徘徊,并用灯火打出几个极其隐晦的信号。
“来了。”在临时指挥所里,沈炼指着海图上的一个位置,“大人,根据审讯情报,这个信号是与岛上潜伏人员确认安全的暗号。他们会在岛屿西侧一处名为‘犬吠崎’的乱石滩登陆。”
张伟看着海图,犬吠崎地势险恶,布满暗礁,大型船只无法靠近,确实是秘密登陆的绝佳地点。
“傅将军,”张伟转向傅友德,“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地包起来吗?”
傅友德抚着胡须,胸有成竹:“总兵大人放心。雾夜,是最好的伪装。给我四艘快船,保证连一条鱼都溜不出去。”
“蓝玉!”
“末将在!”蓝玉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地站了出来。
“你带一千‘穿心’营,从陆路包抄犬吠崎。记住,这次不是让你去砍人头的。我要活口,尤其是船上的头目。沈炼会带他的‘玄甲卫’跟你一起去,负责辨认目标和执行抓捕。”张伟特意叮嘱。
“得嘞!保证把人囫囵个儿给您提溜回来!”蓝玉拍着胸脯,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沈炼,嘿嘿一笑,“有沈老弟在,我这把杀猪刀,也学学怎么剔骨头。”
行动在寂静中展开。
海面上,傅友德的四艘福船,收起了所有旗帜,船员用布包裹住船桨,在熟悉海流的向导指引下,像四头沉默的巨兽,借着薄雾,从外海兜了一个大圈,切断了那艘安宅船的退路。
陆地上,蓝玉率领的“穿心”营士兵,脚踩着软底军靴,衔枚疾走,在犬吠崎后方的山林中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那艘安宅船见岛上迟迟没有回应信号,显然起了疑心。就在他们犹豫着准备撤离时,从犬吠崎的岸边,同样亮起了几下微弱的灯火,回应了他们的暗号。
船上的人顿时松了口气。一条小船被放了下来,七八个黑衣人划着桨,悄悄地靠向乱石滩。
岸上,沈炼放下手中的灯笼,对身边的蓝玉低声说:“将军,可以收网了。”
蓝玉咧嘴一笑,却没有下令冲锋,而是学着沈炼的样子,打了个手势。
数百张早已拉满的弓弩,从山林间探出。
当那几名黑衣人刚刚踏上沙滩,还没来得及看清“同伴”的脸时,密集的箭雨便覆盖了他们。几声闷哼之后,小船上的人尽数被射杀。
海上的安宅船见状大惊,立刻调转船头,试图逃跑。
然而,他们的后方,四艘比他们高大数倍的福船,已经从雾气中现出了狰狞的轮廓。船舷两侧的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们。
安宅船上的倭寇们彻底绝望了。
傅友德没有开炮,只是让人用喇叭喊话,命令他们投降。片刻的死寂后,安宅船上挂出了白旗。
当沈炼带着玄甲卫登上这艘“鬼船”时,一股浓烈的药草和熏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船舱里,除了十几名吓得面无人色的船员,还有一个独立的、装饰讲究的隔间。
隔间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穿华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端坐在里面。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神态间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倨傲。看到冲进来的明军,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作镇定。
“你们是明国人?可知我是谁?我乃九州萨摩国岛津氏的使者,岛津贵久是我叔父!”他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试图用身份压人。
沈炼没有理会他的叫嚣,目光锐利地扫过船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他走过去,用刀尖挑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木盒,一卷用丝绸包裹的卷轴,和几份绘制精密的图纸,静静地躺在里面。图纸上,画着一些奇特的机械构造,似乎是某种矿山开采和冶炼的设备。
“把人和东西,都带回去见总兵大人。”沈炼冷冷地命令道。
天守阁内,灯火通明。
张伟展开那卷丝绸密信,迅速浏览了一遍。信是大友宗麟写给足利义辉的,内容触目惊心。大友宗麟在信中极尽渲染明军的残暴和威胁,声称明军的目标是整个日本,请求幕府下达“天下总动员令”,组织各国大名,共同对抗“明寇”。他还“贴心”地附上了对马岛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的推测,当然,是夸大了数倍的。
“好一招祸水东引,驱虎吞狼。”张伟冷笑。大友宗麟这是想绑架全日本的大名为他火中取栗。
而那个自称岛津氏使者的年轻人,在张伟冰冷的目光下,也很快招供。他根本不是什么使者,而是大友宗麟的私生子,大友义镇。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取回这封密信和那些代表着大友家核心矿业技术的图纸。至于那些朝鲜工匠,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一个大名的私生子,一封足以挑动日本内战的密信,还有一套先进的矿业技术图纸。这次的收获,远超预期。
就在张伟思索着如何利用这几张牌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报告:“大人,京城来船了!曹公公派来的信使,带来了陛下的圣旨和家书!”
张伟心中一动。
来使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千户,他宣读了朱元璋的旨意。旨意中,对张伟等人攻克对马岛、全歼倭寇主力舰队的功绩大加褒奖,赏赐金银无数。傅友德、蓝玉等人皆有封赏。
但宣旨之后,千户又单独呈上了一封用蜜蜡封口的信,低声道:“张大人,这是陛下给您的亲笔信。”
张伟屏退左右,拆开信封。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一如其人。朱元璋在信中,先是肯定了张伟的雷霆手段,称其“快慰朕心”,但紧接着,话锋一转。
“……然,东征之事,干系国本。朝中非议之声,如浪涛不绝。茹太素等人言必称国库空虚,元朝旧事。朕虽能压之,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臣心,不可不察。”
“……你在前方奋武,朕在后方为你持重。但你要知,刀锋在外,易为众矢之的。李善长、胡惟庸之旧案,殷鉴不远。朕信你,但朕也怕你,成为下一个他们。”
“……曹正淳报,汝于对马岛筑京观,行根绝之策。壮则壮矣,然杀戮过甚,恐伤天和,亦为言官所诟病。朕知你意在长久太平,但手段或可稍缓。得人,得地,得财,方是上策。纯以杀戮立威,终非王道。”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朕,在南京等你凯旋,为你洗尘。”
张伟手持信纸,久久不语。
这封信,是嘉奖,是安抚,更是敲打和警告。
朱元璋在告诉他:我支持你,但你的权力来自于我,你的功劳越大,盯着你的人就越多。不要让我难做,更不要让你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皇恩浩荡,也如利剑悬顶。
张伟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感受着从遥远的南京投来的,那道深邃而复杂的帝王目光。
他手上捏着大友家的私生子,捏着可以引爆日本战国的密信,但也同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捏住了后颈。
这场战争,从他踏上对马岛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仅仅是刀与炮的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