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奉天殿。
凌晨的寒气尚未散尽,文武百官已经身着朝服,鸦雀无声地分列两侧。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朝会,将决定一场史无前例的国运豪赌。
龙椅之上,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面沉如水。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激昂、或忧虑、或惶恐的脸,看不出喜怒。
起因,是三天前,都指挥使曹正淳从对马岛带回来的那份“伐日疏”。
张伟的奏疏,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南京城的政治池塘,激起了滔天巨浪。
“陛下!万万不可!”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茹太素。他年纪大了,身子骨有些颤颤巍巍,但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一股子以死相谏的悲壮。
“想当年,蒙元何其强盛,铁骑横扫欧亚,然两次东征日本,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最终动摇国本!如今我大明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休养生息尚且不及,岂能轻起数十万大军,远征海外?此乃穷兵黩武,自取灭亡之道啊!”
他一开口,立刻引起了一大片文官的附和。
“茹尚书所言极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倭寇盘踞之对马岛已下,其主力已歼,已是天大的功劳。那张伟年少轻狂,为图一时之功,竟妄言征伐一国,简直是视国家大事为儿戏!”吏部的一位侍郎义愤填膺。
“陛下,国库空虚啊!”工部尚书更是捶胸顿足,“去岁黄河泛滥,今年又有几处大旱,赈灾的银子还没着落。远征日本,光是建造海船,打造军械,粮草转运,耗费便将是天文数字!臣粗略算过,若真要打,不出三年,大明就要被拖垮了!”
一时间,整个朝堂,哭穷的,讲道理的,引经据典的,骂张伟是战争疯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个嘈杂的菜市场。
武将勋贵那边,则大多沉默不语。他们自然是想打仗的。开疆拓土,封妻荫子,是每个武将的终极梦想。但茹太素搬出的“蒙元旧事”,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那是前车之鉴,没人敢轻易开口。
“都说完了?”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奉天殿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向一直垂首不语的曹正淳。
“曹正淳,你从对马岛回来的,你说说。”
“遵旨。”
曹正淳上前一步,他那阴柔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启禀陛下,奴婢在对马岛,亲眼见证了张总兵是如何用一千二百‘穿心’营精锐,钓出倭寇主力,并与傅友德将军的水师配合,在三个时辰内,全歼倭寇大小船只四百余艘,斩首近两万。”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虽然捷报早已传回,但从亲历者口中说出,那份震撼依旧无与伦比。
“奴婢还带回了倭寇头目宗像武次的亲笔血书。”曹正淳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由太监呈上,“其供述,此次进犯我大明的倭寇联军,背后真正的支持者,是日本九州强藩大友氏。他们提供武器、粮草,并许诺战后为倭寇请封。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奴婢以为,倭寇之患,非是癣疥之疾,而是附骨之疽。对马岛,不过是疽上脓包。今日挤破一个,明日他处还会再生。其根源,在于日本国内各大名、藩主的纵容,甚至是指使!若不将其根源彻底铲除,我大明沿海,永无宁日!”
曹正淳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茹太素立刻反驳:“一派胡言!区区一个大友氏,岂能代表整个日本?为一藩之罪,而伐一国之民,此乃不教而诛!再者,就算要打,我大明的钱粮从何而来?”
他转向朱元璋,拱手道:“陛下,臣已连夜核算。若要支撑一场二十万人的跨海远征,持续一年,至少需要白银一千万两,粮草五百万石!这还不算船只、军械的损耗!如今国库之内,所有存银加起来,尚不足三百万两!拿什么打?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填海吗?”
这番话,是实实在在的数据,是压倒性的现实。
就连那些主战的武将,也开始面露难色。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没钱,一切都是空谈。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拿起那份供词,又看了看茹太素呈上的账目,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茹太素以为皇帝已经被说服了。
突然,朱元璋笑了。
“茹爱卿,你的账,算得很好,很细。”
茹太素心中一喜,刚要谦逊几句。
朱元璋话锋一转:“但是,你只算了我们要花多少钱,却没算,我们能赚多少钱。”
“赚……赚钱?”茹太素懵了。打仗还能赚钱?
“曹正淳。”朱元璋又叫了一声。
“奴婢在。”
“你在对马岛,抄了宗像家的老巢,缴获了多少金银财宝?”
曹正淳躬身回答:“回陛下,据夏原吉夏大人初步核算,仅宗像家宝库,便有黄金三万四千余两,白银二十一万五千余两。各类珠宝、丝绸、香料,价值尚在估算中。此外,全岛所有田产、矿山、港口,皆已归我大明所有。”
“嘶——”
朝堂上,又是一阵吸气声。一个盘踞海岛的倭寇头子,竟然富裕至此!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众臣:“一个对马岛,就有如此油水。那整个日本呢?朕曾听张伟说过,日本有石见银山,有佐渡金山,金银产量冠绝东亚。他们的丝绸,他们的漆器,他们的刀剑,不都是用从我大明劫掠的财富,换来的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朕不想听什么蒙元旧事!蒙元是蒙元,朕是大明!他们打不赢,不代表朕打不赢!”
“朕也不想听国库里有多少钱!朕只问你们,怎么给朕把这钱弄出来!”
他指着茹太素,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命令。
“茹太素,朕命你户部,会同工部、兵部,再联合前线的度支使夏原吉,给朕做一份详细的‘伐日预算’出来!”
“不光要算出要花多少钱,还要给朕算出,怎么把这钱花得最值!更要给朕算出,这一仗打下来,我们能从日本拿回多少东西!金山、银山、工匠、土地……所有能换成钱的,都给朕算进去!”
“朕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朕要看到一本能让朕下决心开战的账本!如果你们做不出来……”
朱元璋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证明,你们这些当朝大员,连一个前线的度支使都不如!朕养你们何用?”
茹太素傻眼了。
满朝文武,全都傻眼了。
他们本来是来劝皇帝别打仗的,结果皇帝反手就给他们派了一个“如何打仗才能赚钱”的活儿。
这不是逼着鸭子上架吗?
可皇命难违。茹太素和几位尚书,只能面如死灰地跪下领旨。
看着他们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武将那边,几个年轻的侯爷已经憋不住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李文忠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叹服。
皇帝这一手,实在是高。
他没有直接拍板开战,避免了与整个文官集团的正面冲突。而是将“花钱”的问题,变成了“如何赚钱”的问题,将皮球踢给了最反对战争的户部。
这下,茹太素他们,不想算也得算。而只要他们开始算了,就等于在事实上,参与到了战争的筹备中。他们的立场,也会在日复一日的计算和规划中,不自觉地发生动摇。
皇帝,用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算盘,将所有人都绑上了张伟那辆疯狂的战车。
退朝后,李文忠快步追上准备出宫的曹正淳。
“曹都督,留步。”
“曹国公有何指教?”曹正淳停下脚步,客气地问道。
李文忠屏退左右,低声说:“张伟这小子,真是好手段。不过,你替我给他带句话。”
“国公请讲。”
“告诉他,刀,越快越好。但刀把子,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京城的水,比东海的海,深得多。”
曹正淳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文忠,躬身一礼。
“奴婢,一定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