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脸上的笑意,像是冬日里一层薄薄的冰,映着烛火,却不带丝毫暖意。
曹正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赞许,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用人命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议事堂内的气氛,比刚才傅友德拍案而起时还要冷。
蓝玉和傅友德这两个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的宿将,此刻也沉默了。
他们可以接受士兵在冲锋陷阵中马革裹尸,那叫荣耀。
但王振所说的,是另一回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成一块肉,精准地计算好流多少血,哀嚎多久,才能引来最贪婪的野兽。
张伟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他能感觉到杯壁传来的凉意,正如他此刻的心境。朱元璋那句“心要慈,手要硬”言犹在耳。何为慈?何为硬?难道就是这样,在温暖的议事堂里,用几句云淡风轻的话,决定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惨烈结局?
他知道,这是最优解。从理性的角度看,王振的计策能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确定性,确保倭寇主力对“宝船”的真实性再无怀疑。这比任何虚假的情报都更有说服力。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
他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王振,曹正淳。”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属下在。”两人同时躬身。
“此事,你们二人全权处置。我只要结果。”张伟顿了顿,补充道,“善待他的家人。他为国捐躯,他的家人,当享国士之荣。钱,从总兵府的账上出,要多少,给多少。给他父母养老,给他妻儿抚恤,让他家三代衣食无忧。若有子嗣,记入神机营学堂,由我亲自教导。”
王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总兵大人仁心,小的明白了。”
曹正淳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伟站起身来:“议事至此。傅将军,即刻动身,沿途卫所,我会让锦衣卫提前清路,保你畅通无阻。蓝将军,‘鱼饵’的挑选和操练,明日开始,我要亲眼过目。夏大人……”他看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却将所有内容记在心里的夏原吉,“明日卯时,我要看到征倭所有款项的初步预算。一文钱都不能错。”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待众人散去,偌大的议事堂只剩下张伟一人。他走到那副巨大的海图前,目光落在对马岛那个小小的标记上。为了拔掉这根钉子,一个无辜的商人将死于非命,一千二百名最精锐的士兵将要去海上“演戏”,无数的工匠正在日夜赶工,整个大明东南的战争机器,都围绕着这个小点疯狂运转。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作为一个现代灵魂,他可以设计出最先进的武器,可以构想出最精妙的战术,但他始终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统帅。
“心要慈,手要硬……”他喃喃自语,转身离开了议事堂。
夜已经深了,总兵府里一片寂静。张伟却毫无睡意,他鬼使神差地,信步走出了府门,朝着不远处的灯火通明的神机营走去。
越靠近神机营,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煤炭和铁水的味道就越发浓郁。即便是深夜,锻造工坊的劳作也未曾停歇。巨大的水力锻锤发出的“咚!咚!”声,如同这战争机器沉稳的心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他走进了那间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爆炸的铸炮工坊。工坊已经清理干净,地面重新铺上了青砖,几个新建的熔炉比之前的更大,炉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映得工匠们的脸庞和脊背一片通红。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泰。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匠师,没有待在他自己那间专门锻刀的工坊,而是亲自站在一座新熔炉前,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伤痕累累的肌肉。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杆,正在观察炉内铁水的成色。几名年轻的匠师跟在他身后,神情专注,大气都不敢出。
前几日的爆炸,死去的七名工匠里,有三个是他的亲传弟子。张伟以为,这位老匠师会消沉一段时间。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齐泰转过身,看到是张伟,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了炉火。
“齐大师,这么晚了,怎么还亲自在这儿?”张伟走上前去。
“睡不着。”齐泰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因为别的,“新炉子,火候不好掌握。不亲自看着,我不放心。这批是给傅将军的船加固用的钢板,耽误不得。”
张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逝者已矣,您也要保重身体。我已经下令,给所有牺牲的匠师三倍抚恤,他们的家人,神机营养了。”
“钱是好东西,能让活人活下去。”齐泰用铁杆拨了拨炉火,火星四溅,“但钱换不回命,也换不回他们的手艺。那几个小子,再有五年就能独当一面了。可惜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悲痛欲绝,却像一块被炉火反复烧灼的铁,沉重,滚烫。
“总兵大人,”齐泰忽然转头看着张伟,“你知道铁,怎么才能变成钢吗?”
张伟一愣,摇了摇头。
“得烧,往死里烧。烧透了,再拿出来,用锤子使劲砸,把里头的杂质都给砸出来。一遍不成,就再烧再砸。反复个几十上百次,那铁就成了钢,百折不挠,锋利无比。”齐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张伟,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人,也是一样。”
他指了指那熊熊燃烧的熔炉:“这炉子能吃人。那天,我就站在这儿,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娃被火吞了。老汉我心里疼,比刀子剜了还疼。可疼完了,这炉子还得点上。这锤子还得抡起来。”
“为什么?”张伟忍不住问。
“因为倭寇在泉州杀人的刀,也是铁打的。我们不多打几把好刀,不多铸几门好炮,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在他们的刀下。”齐泰将铁杆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我那些徒弟,是死在熔炉边上,他们是想让大明的军爷们,手里能有最硬的甲,最利的刀。他们死得,不窝囊。”
“总兵大人,你给了他们三倍的抚恤,老汉我替他们谢谢你。但对我们这些匠人来说,最好的告慰不是钱。”
齐泰的眼睛里,映着熊熊的炉火,亮得惊人。
“是把我们用命换来的家伙事,送到该去的地方,宰了那些该死的倭寇!用他们的血,来祭我们这炉火!”
张伟的心,被这番话重重地捶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王振的冷酷,齐泰的执着,朱元璋的“手硬”,其实都是一回事。他们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锻造一块名叫“大明”的钢铁。有人负责烧,有人负责砸,有人负责淬火,也有人,比如那个即将死去的商人,是锻打过程中被砸出来的、不可避免的“杂质”。
而自己,作为总兵官,就是那个掌锤人。
锤子落下时,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齐大师,”张伟郑重地对着齐泰,深深一揖,“我明白了。”
齐泰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浓茶熏黄的牙齿,笑了。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竟有几分豪迈。
“明白就好。大人看这炉火,钢快成了。”
张伟抬起头,看向那喷吐着烈焰的炉口。他仿佛看到的不是铁水,而是即将席卷东海的,一股由血与火铸就的钢铁洪流。
他心中的那一丝凉意,被这炉火,烧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