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那一句“朕，要你来打”，如同一道天雷，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征倭总兵官？
节制沿海军州卫所一切兵马？
总揽对倭战事全权？
这三个头衔，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名百战老将激动得浑身发抖，而现在，这三个分量重如泰山的担子，竟然全都压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匠人。
一个军工总监。
一个从未带兵打过仗的，张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依旧保持着躬身姿态的年轻人身上。有震惊，有错愕，有嫉妒，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张伟自己也懵了。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朱元璋会采纳他的计策，会重赏他，会让他作为参谋参与其中，但他万万没想到，朱元璋会做出如此石破天惊的决定。
让他，一个键盘战略家，一个理论上的巨人，去当三军统帅？
老朱，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
“陛下！”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御史大夫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他觉得皇帝简直是在胡闹。
“陛下，万万不可啊！张总监之才，臣等有目共睹。其‘屠倭三策’，确有经天纬地之能。然，军国大事，非同儿戏！总兵官一职，统领千军万马，关乎国运兴衰，岂能授予未历战阵之文官？”
他本想说“匠人”，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改成了“文官”。可这在殿中众人听来，同样刺耳。
“是啊陛下！”吏部尚书也紧跟着出列，“两军交战，瞬息万变。为将者，需有临阵决断之能，需有调度三军之威。张总监于格物致知之道，堪称大家，可这行军布阵，非其所长啊！此举，无异于以国之精锐，行一场豪赌！望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以文官集团为主的朝臣们，跪下了一大片。他们不是针对张伟，而是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让一个工匠去当元帅，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
武将勋贵那边，则是一片沉默。
蓝玉眉头紧锁，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他喜欢张伟的计策，够狠，够痛快！他也欣赏张伟的胆气。可真让张伟来指挥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骄兵悍将，他心里也没底。这小子，真的行吗？
傅友德等一众老将，也是神色复杂。他们既觉得皇帝的决定太过草率，又隐隐有些期待。张伟的脑子，确实和他们不一样。或许，真的能搞出点新名堂？
整个大殿的压力，瞬间从倭寇转移到了朱元璋和张伟的身上。
张伟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朱元璋的脸。
“都说完了？”
龙椅上，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却没有看底下跪着的大臣，而是落在了蓝玉的身上。
“蓝玉。”
“臣在！”蓝玉一个激灵，猛地挺直了腰杆。
“咱问你，你带兵打仗，打元人的时候，是你的刀快，还是元人的刀快？”
蓝玉一愣，想也不想地答道：“自然是臣的刀快！元人那些弯刀，碰上咱们的雁翎刀，一碰就卷刃！”
朱元璋点点头，又看向傅友德。
“友德，你守城的时候，是你的城墙高，还是敌人的梯子长？”
傅友德躬身道：“回陛下，自然是臣的城墙更高！敌人的梯子，就没够着过咱们的城头！”
朱元璋笑了。
他转过身，俯视着殿下跪着的一众文臣。
“你们都听见了？”
“蓝玉的刀，比敌人的快。傅友德的城，比敌人的高。所以他们打赢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可现在，咱们到了海上！”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咱们的船，没倭寇的快！咱们的人，到了海上就晕头转向，没倭寇精通水性！咱们的刀再快，够不着人家也是白搭！咱们的城再高，也挡不住人家从海上任何一个地方钻进来！”
“你们告诉咱，这场仗，该怎么打？！”
皇帝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反对的文臣，一时间都哑了火。是啊，旧的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你们只看到张伟是个匠人，是个文官。”朱元璋的目光，重新回到张伟身上，这一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欣赏和信任。
“可咱看到的，是他给咱的大明水师，造出了一身撞不沉的‘钢甲’！是他给咱们的将士，配上了能打穿敌人铁甲的‘火枪’！是他想出了，用财宝当诱饵，把狼引出洞的‘毒计’！”
“你们看到的是他没有临阵经验，咱看到的，是他没有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住的脑子！”
“这场仗，不是刀与刀的拼杀，是铁与火的碰撞！是计谋与阴谋的较量！更是国力与国力的对决！”
“放眼这满朝文武，谁，比他张伟，更懂钢铁？谁，比他张伟，更懂火器？谁，比他张伟，更懂咱大明如今的钱袋子能支撑起一场多大的战争？”
朱元璋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张伟面前。
“咱就是要用一个最懂‘矛’和‘盾’的人，去打这场全新的战争！”
“咱就是要告诉那些倭寇，告诉这天下人，我大明的强大，不只在沙场，更在熔炉！不只在武将的勇猛，更在匠人的智慧！”
他伸出手，亲自将还处于懵圈状态的张伟，从地上扶了起来。
“张伟，接旨吧。”
这一刻，再无人敢于反对。
皇帝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任命，而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战略抉择。他要的，不仅仅是一场胜利，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碾压式的，能展现大明全新力量的战争！
张伟的脑子，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他看着朱元璋那双深邃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周围文臣武将们复杂的脸色，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份由太监呈上来的，重逾千斤的圣旨。
“臣，张伟……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每一个字，都说的异常清晰。
当“谢恩”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
散朝之后，奉天殿偏殿。
朱元璋没有让张伟立刻离开，而是将他，连同蓝玉、傅友德、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以及侍立在一旁的内官监太监曹正淳，一同留了下来。
这便是新成立的“征倭总指挥部”的第一次，非正式会议。
气氛有些微妙。
蓝玉和傅友德看着张伟，眼神里三分好奇，三分审视，还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兵部和户部的两位尚书，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张爱卿，”朱元璋率先开口，连称呼都变了，“你现在是总兵官了。说说吧，这第一步，你打算怎么走？人、钱、物，你尽管开口，咱都给你！”
皇帝的全力支持，让张伟心中稍定。
他知道，现在不是谦虚或退缩的时候，他必须立刻拿出总兵官的架势，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否则，别说指挥千军万马，怕是连眼前这几位都镇不住。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上前一步，对着朱元璋一躬身。
“陛下，臣以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这还不够。在粮草之前，应是‘情报’与‘规矩’先行。”
“哦？说来听听。”朱元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臣请陛下，准臣三件事。”张伟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请陛下赐臣一处衙门，作为‘征倭总兵府’。地点，臣想设在神机营火器司边上。臣需要随时掌握新式武器的生产进度，并以此为基地，统筹全局。”
这个要求很新奇。自古以来的大元帅府，哪个不是威严肃穆，设在京城中枢之地？他倒好，直接把指挥部，安在了工厂旁边。
朱元璋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张伟的用意。这是要把技术和军事，彻底捆绑在一起。
“准了！”
“第二，”张伟继续说道，“臣请陛下授予臣‘便宜行事之权’。臣需要组建自己的幕僚团队。兵部、户部、工部，乃至内官监，只要臣看得上的人，无论官阶高低，臣都要有权征调。尤其是……”
张伟顿了顿，看向户部尚书，“臣需要一批全大明最精于算学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蓝玉忍不住插嘴，一脸的莫名其妙，“张总监，咱们是去打仗，不是去收租子，要那么多算账的干嘛？”
张伟冲他笑了笑：“蓝将军，一场战争，从打造一把刀，到士兵吃的一粒米，哪一样离得开算计？我们要算计倭寇有多少人，多少船，他们的补给能撑几天。我们更要算计我们自己，多少钱能造一艘船，多少铁能打一副甲，五千人的远征军，每天要消耗多少粮草弹药。这些，如果算不清楚，仗还没打，我们就已经输了。”
这番话，让蓝玉和傅友德都陷入了沉思。他们打了一辈子仗，靠的是勇猛和直觉，还真没这么精细地算过账。
朱元璋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就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最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准！户部、兵部，全力配合！他要谁，你们就给谁！”
“谢陛下！”张伟再次躬身，然后说出了他的第三个请求，也是最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的请求。
“第三，臣请陛下，将‘锦衣卫’与王振的‘皇明商号’，暂归臣节制，专司对倭情报事宜！”
话音一落，连一直侍立不动的曹正淳，眼皮都跳了一下。
锦衣卫，皇帝的亲军，爪牙！皇明商号，皇帝的钱袋子，内帑！
张伟这一开口，就要走了皇帝的刀子和钱袋子。
这胆子，也太肥了！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