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总局筹备处,与其说是一个衙门,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草台班子。
张伟把那片废墟里最完整的一间偏房,简单修葺了一下,就当成了议事厅。一张用几块木板拼成的长桌,几个高低不一的木墩子,便是全部的家当。
此刻,这间陋室里,却正进行着一场足以让任何正统官员都瞠目结舌的“高级会议”。
“道长,你那边看得如何?”张伟指着桌上那张由瘸腿画图吏李瘸子绘制的,应天府周边山川草图,向“云中子”老道士发问。
老道士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睛,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总监大人,贫道这几日,踏遍了城东三十里。依贫道‘望气’之术观之,钟山龙脉东延,至麒麟门一带,地气郁结,色呈黛黑,其下必有‘乌金石’大矿。”
“乌金石?”张伟眉毛一挑。
旁边来自庐山的老矿工石大夯,立刻憨声憨气地接话:“道长说的,就是煤。好煤,烧起来火旺,烟少,我们那叫‘精煤’。寻常的煤,烧起来呛死个人,那是‘臭煤’。”
张伟点了点头,又看向那穷书生林伯谦:“伯谦,你算得怎么样?”
林伯谦,就是那个为了给母亲筹钱治病,跑来应聘的算学天才。张伟给他取了个表字,也算是全了他的读书人身份。此刻,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落魄,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眼神明亮,充满了干劲。
* 他指着地图上被圈出的几个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大人,根据石家兄弟带回来的土样,和李师傅绘制的地形图,我用‘天元术’推算过了。云中子道长所说的这片区域,共有三处,最有可能存在浅层煤矿。其中,又以这处名为‘黑风口’的山坳,可能性最大。此处地势最低,符合矿脉走向。如果开采,从这里下挖,最多五丈,必能见煤。而且,此地紧邻官道,西去十里,便有水路码头,无论是运输,还是招募人手,成本都是最低的。”
张伟看着这几个人。
一个神神叨叨的老道士,一个瘸腿的画图吏,一个大字不识的老矿工,一个穷困潦倒的酸秀才。
就是这么一群被世人看作“歪瓜裂枣”的组合,却在短短几天之内,用一种前无古人的方式,精准地锁定了一个足以改变应天府燃料格局的宝藏。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哪怕,它包裹在“望气”、“风水”和最朴素的经验主义外衣之下。
“好!”张伟一拍桌子,“就挖这个‘黑风口’!”
曹正淳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嘴:“大人,这……找到了矿,咱们是直接上报给陛下吗?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张伟看了他一眼,笑了:“上报?为什么要上报?”
曹正淳一愣:“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发现了矿,不归朝廷,难道……”
“曹公公,你说的没错,是王土。”张伟慢悠悠地说道,“但陛下,只给了我堪舆总局政策,没给钱。他说,要我自己刨出第一桶金来。现在,金子就在脚下,我直接把它献上去,那不是打陛下的脸,说他老人家没眼光,没魄力吗?”
这番歪理邪说,把曹正淳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寻思了半天,竟然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张伟继续说道:“这矿,我们自己开!但是,我们不卖煤。”
“啊?”这下,连最沉默的陆剑,都忍不住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我们不当煤老板,我们当煤老板的‘老板’。”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狐狸般的笑容,“我们卖的,不是煤,是开采权,是独家经营权!是这应天府未来十年,精煤市场的规矩!”
他要做的,不是一个辛苦挖煤的工头。他要做的,是制定游戏规则的庄家。
三天后。
应天府最大的酒楼“聚仙楼”的天字号包厢里,张伟见到了应天府最大的粮商,也是最大的“地下钱庄”老板,徽商王振。
王振年约四旬,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暗纹绸衫,身材微胖,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算盘珠子一样精明的光。
“张总监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王振一进门,就拱手作揖,姿态放得很低。
他心里,其实一直在打鼓。
这位新晋的张总监,最近在京城可是个传奇人物。一步登天,圣眷正浓,还把工部那帮老油条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种人,突然派人请自己吃饭,是福是祸,实在难料。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借”一笔巨款,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
“王老板,客气了,请坐。”张伟伸手示意,开门见山,“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王振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得更灿烂了,“总监大人说笑了。您是朝廷命官,小人只是个逐臭之夫,哪有什么生意可谈。大人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
“不,就是生意。”张伟给他倒了一杯茶,“一笔让你,也让我,都能赚大钱的生意。”
张伟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要把“黑风口”煤矿未来十年的独家开采经营权,卖给王振。
堪舆总局负责提供技术支持,保证煤矿的位置和储量。军工总监的牌子,外加陆剑手下那一百名锦衣卫,负责“安保”,确保不会有地痞流氓,或者不开眼的衙役去骚扰。
王振要做的,就是出钱,出人,组织开采和销售。
最后的利润,张伟要三成。
这三成,不要银子,不要宝钞。他要的是,王振用这笔钱,替他采购堪舆总局和军工总监衙门建设所需要的一切物资。
换句话说,张伟要让王振,成为他的“白手套”,他的“后勤大总管”。
王振听完,整个人都懵了。
他混迹商场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像张伟这么玩的,他真是头一回见。
一个三品大员,不想着怎么捞钱,不想着怎么弄权,却一门心思地要跟他这个商人,合伙开矿?而且,这合作方式,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后世的“技术入股”和“资源整合”?
他的第一反应,是骗局。
“张大人……您不是在跟小人开玩笑吧?”王振的笑容,有些僵硬,“这……这煤矿,自古以来,发现便是官府的。您……您有这个权力,把它包给小人?”
“权力,是人给的。陛下让我自己想办法,这就是最大的权力。”张伟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你担心的,是这矿,到底有没有,对吧?”
王振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京城周边,煤窑不少,但大多是劣质的臭煤,而且开采困难。他说在那个什么“黑风口”,地下五丈,就有个精煤大矿?听着跟天方夜谭似的。万一自己投进去大笔银子,挖出来的,是一堆破石头,那找谁说理去?
“这样吧,王老板。”张伟伸出三根手指,“你给我三千两银子,当做启动资金。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让你亲眼在‘黑风口’,看到乌黑的精煤。如果看不到,这三千两,我双倍还你。如果你看到了,那我们的合作,就此敲定。如何?”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赌局。
风险极小,回报极大。
王振那双小眼睛里的精光,急速闪烁起来。他看着张伟那张年轻却自信得过分的脸,最终,一咬牙。
“好!就依大人所言!”
三天后。
黑风口。
这里已经被陆剑手下的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王振站在一个刚刚挖开,还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大坑边,看着坑底的景象,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当场。
只见那坑底,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黄土或岩石。
而是一片……纯粹的,深邃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
石家兄弟中的老大石大夯,正赤着膊,抡着一把特制的尖嘴锄,奋力地刨着。
“当!”
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大块黑色的“石头”,被刨了下来,滚到王振的脚边。
王振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那块“石头”。入手微凉,质地坚硬,断口处,有着如同镜面般的光泽。
“王老板,这就是我说的‘乌金石’。”张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这……这真的是……精煤?”王振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当然识货。这种成色,这种质地的煤,在市面上一向是有价无市的宝贝。那些顶级的瓷窑,铁匠铺,为了它,愿意出比黄金还贵的价格!
而现在,这样一座宝库,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下面,有多深?”王振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张伟摇了摇头,“可能十丈,可能二十丈,也可能……像一座山那么深。”
王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的银子,正堆成一座座山,向他涌来。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张伟,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再是商人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敬畏的臣服。
“张大人!不,总监大人!从今往后,我王振,唯您马首是瞻!”
张伟笑了。
他知道,自己刨出来的,不仅仅是堪舆总局的第一桶金。
更是在这个庞大的帝国里,安下的第一颗,属于他自己的,能够撬动未来的钉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
当黑风口的浓烟第一次升起时,远在应天府城内的另一群人,也嗅到了这股味道。
对张伟和王振来说,这是黄金的味道。
对他们来说,这是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