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真定府的寒风中,一日日流逝。那座矗立于皑皑白雪之中的巨大玻璃暖房,成为了整个真定府,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起初,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官绅和百姓,还时常跑到工地外,对着那座“水晶宫”指指点点。但随着时间推移,当他们发现,那座巨大的房子,在经历了数场风雪之后,依旧巍然屹立,而坊内的工匠们,依旧每日有条不紊地进出其中时,嘲笑声,渐渐被一种狐疑的好奇所取代。
一个月后。当第一批被移植进去的青菜,已经长到足有一掌高,绿油油的叶片上挂着晶莹水珠,在暖房内那温暖如春的环境里,舒展着勃勃生机时,消息,再也瞒不住了。
第一个得知此事的,是真定卫指挥使,周武。
这位在边关与鞑靼人打了半辈子仗的铁血悍将,在亲眼走进那座温暖湿润、绿意盎然的暖房,亲手掐下一片鲜嫩的菜叶,放进嘴里,尝到那股久违了的、带着一丝清甜的滋味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狂喜,难以置信。
“天爷啊!”他一把抓住张伟的肩膀,虎目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张大人!此……此物,真乃神物!神物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满屋的绿色,对于那些正饱受“败血之症”折磨的边军将士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不是菜。那是命!
“张大人!”周武的声音,因激动而无比洪亮,他对着张伟,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军礼,“我代表真定卫三万将士,求您一件事!”
“请您,再多建几座这样的暖房!我真定卫,愿意出人、出钱、出地!只要能让我的弟兄们,在冬天,吃上这一口救命的绿菜,我周武,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周武的请求,投入湖面的石子般,瞬间激起千层浪。真定知府孙承宗,在亲自验证了这“逆天神迹”之后,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立刻上奏朝廷,盛赞格物坊“夺天之功”,并请求将此法,推广至整个北方边镇。一时间,来自军方和地方官府的订单,如雪片般,飞向了格物坊。
所有人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只有一个人,脸上的忧色,却与日俱增。他,就是材料研发部的部长,陶升。
这天深夜,陶升敲开了张伟的房门。他手里,捧着一块碎裂的玻璃,那双素来充满了火焰般热情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和深深的挫败。
“总办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出事了。”他将那块碎裂的玻璃,小心地放在桌上。
“今天下午,暖房南面的玻璃,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自己……裂开了。”
“什么?”张伟的眉头,瞬间锁紧。
“起初,我们以为只是意外。可就在刚才,又接连裂了三块!”陶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检查过了,不是结构的问题。那些玻璃,扛不住屋里屋外的温差,自己‘崩’了!”
张伟拿起一块碎裂的玻璃碎片,走到灯下仔细观察。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玻璃的断面。那断面,参差不齐,如同犬齿交错,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贝壳状。他的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退火……”他喃喃自语。
“退火?”陶升不解地看着他。
“对。”张伟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陶师傅,我们都犯了一个经验主义的错误。我们只想着,如何把玻璃造出来,却没有想过,如何让它,‘冷静’下来。”
他指着那块碎片,解释道:“玻璃,从熔融的液态,到坚硬的固态,其内部,会产生巨大的‘应力’。它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你强行让他冷静,他表面不动了,心里却还憋着一股火。 这股火,一旦遇到外界刺激,比如,巨大的温差,便会瞬间爆发出来,让他,四分五裂。”
“我们之前用的‘辊压法’,冷却的速度太快了。这导致我们生产出的每一块玻璃,其实,都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莽汉’。它们,从一出窑,便注定了,会自己走向毁灭。”
陶升听得冷汗直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亲手烧制出的、那看似完美的玻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艺,在“格物之理”面前,是何等的浅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绝望。
“欲速,则不达。”张伟眼中,重新燃起了冷静而自信的光芒,“我们不能‘强迫’它冷静。我们要‘说服’它,让它,心平气和地,一点一点地,把心里的那股火,给散出来。”
他转身,在那面巨大的黑板上,画下一座,全新的,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的,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窑炉。那是一座,长达十数丈的,长条形的隧道窑。
“我将它,命名为,‘退火窑’。”张伟的炭笔,在黑板上飞舞。“我们将烧制好的玻璃板,送入这条长长的隧道。隧道的前半段,依旧保持高温。而后,温度,会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逐次递减。”
“我们要让每一块玻璃,进行一场漫长的旅行。 让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将身体里,每一个角落的‘火气’,都彻底地,释放干净。”
“只有这样,我们得到的,才不再是一个内心暴躁的莽汉。而是一个,心平气和,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陶升呆呆地看着黑板上那座充满了奇思妙想的“退火窑”,又看了看身边这位,仿佛永远都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的总办大人。他那颗因为挫败而冰冷的心,再次被一股滚烫的火焰所填满。他一言不发,猛地转身,从一旁抓过一块炭条,就着一张羊皮纸,以一种近乎颤抖的姿态,开始飞快地临摹起黑板上的那副退火窑设计图。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而后越来越坚定,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近乎疯魔的光。
“我现在就去找窑工!”他头也不抬地扔下这句话,抓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图纸,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寒冷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