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锤那沉重的、徒劳的撞击声,仿佛还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整个场地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面完好无损的水泥墙,和那堆已经化为乱石的青石墙之间。这强烈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对比,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所有传统工匠的脸上。
石开山,这位匠作监的石匠大师,此刻正失魂落魄地跪在那堆碎石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一块断裂的青石,那上面还残留着他亲手打磨过的、光滑的切面。他一辈子的心血,他引以为傲的技艺,他坚信不疑的“固若金汤”,在这一刻,被证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甚至,连一丝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去看那面倒塌的石墙,也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同僚们同情或怜悯的目光。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沾满灰尘的衣袍,然后,迈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张伟的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位宁折不弯、骄傲了一辈子的老人,缓缓地,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总办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挫败,“老朽……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没有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在绝对的事实面前,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从此以后,我石开山这条老命,这身不值一提的微末伎俩,便全都,交给总办大人您处置了。”
说罢,他便要对着张伟,行那叩拜大礼。
然而,他的膝盖还未触地,一双有力的手,便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再也无法跪下去。
是张伟。
“石师傅,使不得。”张伟的声音,平静而又温和,没有一丝一毫胜利者的骄傲与得意。
他将石开山,从地上,缓缓地扶了起来。
“石师傅,您没有输。”张伟看着他那双浑浊的、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眼睛,真诚地说道,“输的,只是一个旧的方法,一个旧的时代。您的手艺,您这一生对营造之术的钻研与执着,依然是咱们大明,最宝贵的财富。”
“我张伟,需要的,不是您的屈服,更不是您的这条老命。”
“我需要的,是您的智慧,是您那双能看透石头纹理的眼睛。是您那颗,愿意为我大明,再造百年基业的匠心。”
这番话,如同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地流淌进石开山那早已冰冷、破碎的心田。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看到的,不是胜利者的炫耀,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个老工匠的尊重与邀请。
他那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涌上了一层温热的水汽。
张伟没有再多说,他只是转过身,面对着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匠作监监正刘庸,以及所有的工匠官吏。
他高声说道:“刘大人,各位师傅。今日比试,胜负已分。张某,现在便要来讨要我的赌注了。”
刘庸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张伟,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伟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石开山,也投向了所有传统的营造工匠。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宏大与庄重。
“我所求的,并非是让各位低头认输。我所求的,是与各位,共同,为我大明,开创一个全新的法度!”
“我要求,由我格物坊牵头,匠作监全力辅助,即刻起,重新编撰一部全新的《大明营造法式》!”
“我要将水泥、钢筋、水力机械,乃至‘毫米’度量衡,这些全新的‘格物营造之术’,尽数写入其中!”
“我要将那些模糊的、只能靠口耳相传的‘经验’,都变成可以被计算、可以被复制、可以被传授的,严谨的标准!”
“祖宗之法,固然可敬。但我们,更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部,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更强、更好、更无懈可击的,新法度!”
他看着石开山,郑重地,发出了邀请。
“我希望,石师傅您,能成为这本新《法式》的第一位总编撰。将您一生的心血,与‘格物’的新理,融于一炉,为我大明后世的营造之学,开创一个全新的天地!”
“您,可愿意?”
整个场地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张伟这宏伟的、充满了野心的构想,给彻底镇住了。
重撰《营造法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技术胜利了,这是要从根本上,改变整个行业的规则,为未来数百年,定下基调!
石开山呆呆地看着张伟,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真诚与期许的眼睛。他那颗早已心如死灰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重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知道,张伟给他的,不是羞辱,而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个让他,能将自己的名字,与一个全新的时代,永远地刻在一起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因为失败而微微佝偻的腰杆。他对着张伟,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这一次,不再是败者的屈服。
而是一名老工匠,对一门更伟大的学问,最崇高的敬意。
“总办大人……不,”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地改口道,“先生。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朱元璋,缓缓地走上前来。
他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完全被折服的石开山,随即,将目光,落在了张伟的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张伟赢得的,不仅仅是一场比试。他赢得的,是匠作监数千工匠的,人心。
“好!”朱元璋一拍手,声音洪亮如钟,“好一个‘开创一个新法度’!”
他环视全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传朕旨意!”
“即日起,成立‘大明营造法式总编撰处’,由匠作监少监张伟,任总纂修官!”
“工部尚书宋濂、匠作监正使刘庸,任副纂修官!石开山、孙百手等一众匠首,皆为编撰!”
“朕给你们一年时间,要为我大明,编出一部,能管用五百年的,新法典!”
“另,”朱元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此次比试,所有耗费,皆由匠作监一力承担。不得,动用格物坊一分一毫!”
监正刘庸闻言,双腿一软,险些没当场哭出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赔钱那么简单。
这是皇帝陛下,在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