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这个活儿,和烧窑、打铁完全是两码事。
它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你有多年的经验,它需要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精细和耐心。
接下来的日子,格物坊的工匠们算是彻底领教了。
在张伟的指导下,他们建了一个专门的房间,里面除了桌子和一排排的瓶瓶罐罐,什么都没有。所有人进去前,都得洗手换衣服。
他们开始学习怎么用天平,精确地称量到“克”这个全新的单位。他们也开始学习怎么控制药水的温度,多一度不行,少一度也不行。
失败,成了家常便饭。
有时候,是药水的比例不对,倒在玻璃上,什么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是操作的时候手抖了,镀上去的银层,斑斑点点,跟长了麻子一样难看。
还有时候,银层倒是镀上去了,看着也挺光亮,但用布一擦,就成了一堆灰,根本挂不住。
这是一种全新的、更折磨人的失败。它不像烧窑,一开炉就知道结果。它需要你花几个时辰,小心翼翼地做完所有步骤,然后在最后一步,告诉你“你不行”。
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气馁。
因为张伟告诉他们,这就是“格物之学”的另一面。想要创造奇迹,就必须忍受这些枯燥和乏味。
终于,在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他们摸索出了正确的门道。
这天,张伟把所有核心工匠都叫到了那个干净的房间里。
“今天,我们来造第一面镜子。”
他拿出一块只有巴掌大小,被磨得非常光滑的玻璃片,小心地清洗干净。然后,他亲自上手,将两种刚刚调配好的、澄清如水的药水,混合在了一起,轻轻地倒在了玻璃片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清澈的药水,在接触到玻璃的瞬间,开始发生变化。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银膜,如同清晨水面上凝结的白霜,慢慢地、均匀地,在玻璃表面“长”了出来。
这个过程,安静而又充满了力量,像是在亲眼见证一个生命的诞生。
几分钟后,张伟倒掉多余的药水,又用清水冲洗了一遍。
他拿起那块玻璃片,迎着光。它的背面,已经完全被一层光滑、致密的银色所覆盖。
“成了。”张伟笑着说。
他将玻璃片翻了过来,把正面朝向离他最近的陶升。
“陶头儿,你来看。”
陶升好奇地凑了过去,往那块小小的玻璃片上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满脸都是见鬼了的表情。
“这……这是谁?”他指着镜子,声音都在发抖。
众人都是一愣,也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鲁平胆子大,一把从张伟手里拿过那面小镜子,举到了自己面前。
然后,他也呆住了。
他看见,镜子里有一个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额头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的汉子,也正举着一面一模一样的小镜子,在镜子里看着他。
“我的天……”鲁平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那道疤。
镜子里的人,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镜子里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所有人都抢着要看那面镜子。
一个年轻的窑工,从鲁平手里抢过镜子,只看了一眼,就大声嚷嚷起来:“不对啊!我下巴上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痘?我怎么不知道!”
另一个负责打铁的壮汉,则对着镜子,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有些发黄的牙,嘿嘿地傻笑起来。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工匠们一个接一个地传看着那面小小的镜子。
他们的人生,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皱纹,看到了自己鼻尖的黑头,看到了自己被岁月和劳作,刻画出来的每一丝痕迹。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真实”的巨大冲击。
这一刻,没有成功的欢呼,也没有激动的呐喊。
所有人都被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给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传递着那面小镜子,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好奇,再到一丝丝的不好意思。
张伟看着这一幕,笑了。
他知道,这件即将颠覆一个时代的商品,已经找到了它最强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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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和造出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完全是两回事。
当张伟在格物坊里,宣布下一个目标是要造一面能照出人全身的大镜子时,刚刚品尝到成功喜悦的工匠们,又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玻璃烧制得越大,就越难保证它绝对平整。
化学镀银的面积越大,就越难控制药水的均匀。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点小小的瑕疵,在巨大的镜面上,都会被放大得一清二楚,最终成为一件次品。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张伟和整个团队,再一次投入到了疯狂的攻坚之中。他们改进了玻璃退火的流程,以确保大块玻璃的平整;他们设计了全新的镀银工作台,以保证药水能均匀地流过整个镜面。
就在格物坊为了这面大镜子而日夜忙碌的时候,一封来自东宫的请柬,送到了张伟的面前。
太子朱标召见。
张伟不敢怠慢,带上了一面已经用木框精心装裱好的、一尺见方的小镜子,赶往皇宫。
东宫的书房里,朱标正在批阅奏章。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在见到张伟时,还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坐吧,不必多礼。”朱标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日子没见你,听说格物坊最近又捣鼓出了新东西?”
“回殿下,幸不辱命。”
张伟说着,从随身携带的木盒里,取出了那面小镜子,双手呈了上去。
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接过,送到了朱标的桌案上。
朱标一开始并没在意,只当是又一件新奇的玻璃制品。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就定住了。
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那里。
他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一个穿着太子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深邃、沉稳的青年。
他不像那些工匠一样大呼小叫,只是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那个无比清晰,又无比真实的自己。他能看到自己下巴上冒出的一点青色胡茬,能看到自己因为熬夜而泛起的一丝血丝,甚至能看到自己眼神深处,那一丝隐藏不住的、属于储君的威严。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神中满是震撼。
“寻常铜镜,如水中望月,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朱标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镜子,如此清晰,可有名字?”
“回殿下,此物以琉璃为体,镀银为面,臣称之为‘银镜’。”
“银镜……”朱标重复了一遍,随即抚掌赞叹,“好一个‘银镜’!光可鉴人,纤毫毕现!此物背后,何止是金山银海!”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东西的价值。
他抬起头,看着张伟,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张伟,再过一月,便是我母后的四十寿辰。”朱标缓缓说道,“届时,文武百官,宗室勋贵,都会献上寿礼。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能落后。”
张伟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你,为我造一面能照亮全身的等身镜。”朱标站起身,走到窗边,眼中闪烁着光芒,“我要把它,作为献给我母后的寿礼。我要让满朝文武都看一看,我东宫格物坊,能造出何等的瑰宝!”
他要的,不只是一件稀罕的礼物。
他要的,是在那样的场合,用这面镜子,一举压过所有人。他要用这件前所未有的“神物”,来彰显东宫的实力,和他这位太子知人善用的眼光!
“臣,遵命!”张伟躬身行礼,“必不负殿下所托!”
从东宫回来后,张伟立刻加快了进度。
终于,在马皇后寿宴的前三天,格物坊的所有工匠,都聚集在了那间最大的厂房里。
在他们面前,静静地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架。
木架上,是一面被厚厚的锦缎罩住的庞然大物。
张伟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缓缓地拉开了锦缎。
一瞬间,整个厂房,仿佛都亮了一下。
一面一人多高、半人多宽的巨大镜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它被镶嵌在用名贵花梨木雕刻的祥云龙纹边框里,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得令人心悸。
它不仅是一面镜子,更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所有工匠,都看呆了。
他们看着镜子里,那一个个激动、自豪、满脸通红的自己,看着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奇迹。
张伟满意地点了点头。
“装箱。”他下令道,“准备,进宫献礼!”